换了别人可能就吓尿了,但林延潮是谁,大明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又如此年轻,前途可期,就算将来不能入阁,但官至三品也是毫无压力。何况他圣眷在身,又刚刚被天子赐予麒麟服。
林延潮就算不凭任何人,不靠任何背景,只论自己的实力,张四维这“边缘宰相”真要动自己也要思量思量,何况他还要顾虑申时行呢。
盘算了下“敌我实力对比”,林延潮坐直了身子,迎上张四维的目光,自己行事问心无愧,有什么好怕。面对张四维问他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于是林延潮不卑不亢地道:“中堂,下官是真不知。”
见林延潮在自己面前丝毫没有心虚的神色,张四维调整了下自己的坐姿道:“宗海,我叫你来不过询问几件事,若此事真不是你泄露了,我必还你清白。”
听了张四维这句话,林延潮心底一笑,你心里对我还有几分顾忌的嘛。林延潮一脸诚恳地道:“中堂处事一贯公正,下官自是信得过的,请中堂垂问!”
张四维道:“那你将昨日经手的清丈田亩制敕说一说。”
林延潮道:“是中堂,下官记得是昨日午时前,制敕房于中书将这封清丈顺天府田亩制诰送至诰敕房的,在下核对一番后,确认没有违制,于是就加盖官印,送驻阁给事中……”
林延潮说的是制敕流程,要知道天子下达的旨章,要经过内阁审核,若是内阁觉得旨章内容不妥,有权不干,将奏章封还丢给天子。
这是内阁大学士另一项大权“封驳权”。
而不经内阁的同意盖章的圣旨,就称为中旨。对于中旨,文官是可以不买账的,抗旨不遵行也不会有事。所以明朝皇帝为了避免被内阁打脸,要下达圣旨前,要么让司礼监太监口传,要么将自己意思写在一张小红纸条给内阁大学士,这称红本到阁。
内阁大学士根据天子小红纸条上的意思,以及自己的理解,草拟一道奏章。当然内阁大学士这么忙,不可能自己替天子视草,重要的奏章大略写个意思,交给西房制敕房的中书舍人来制敕,不重要的奏章连看都是不看,完全由中书舍人视草。
西房中书舍人写完后,将制敕拿到东房诰敕房,让五位轮直翰林之一审查核对。轮直翰林确认无误后,二人一并盖印。
这印称为关防,所谓关防,就是翰林与舍人一人拿半印,拼合后一并盖下,才算生效。
加盖关防的制敕就存放内阁中,如果不是加急之事,放衙时驻内阁的六科给事中会将制敕取走,带到归极门处六科廊的给事中审查。六科必须在五天内对制敕进行审核,如果奏章不行驳正缴还,称科参,这也是第二道“封驳权”。
如果可以行,六科将奏章送至归极门处的中书科缮写。中书科按照诏书的格式缮写完毕后,再上呈御览。天子看完行,盖下御宝,如此这圣旨才算真正生效。至于林延潮在这事件上,扮演的角色,就是对西房送来的制敕进行审核上。
张四维问道:“你说是午时送至,何时送出?”
林延潮答道:“下官看了半盏茶的功夫,看完后与于中书一并盖印,依规矩装公函之中,盖上火漆,再一并亲手交给驻阁给事中,之后就去用饭了。”
张四维问道:“那于中书送来的制敕,你都看清了,一字不漏?”
林延潮道:“下官自是看清楚了,否则也不会确认无误,加盖关防。”
张四维又问道:“那盖印之时,可有谁入你的值房?”
“未曾有人。”
“那在阁期间,可与谁提过制敕所载之事?”
“下官未曾。”
“那放衙之后,你可有将制敕所载之事,与人分说过?”
“此事涉及国策,乃机密之事,下官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与任何人分说。”林延潮听张四维说,知道肯定是清丈顺天府田亩的制敕泄密了,对方来找自己是调查来了。
此事当然不是林延潮泄露的,西房的于中书,审核诏书的六科给事中都有可能。自己当然有这底气,若是见了张四维逼问,心底就怕,乱了阵脚,那么也太怂了。
可是自己一张嘴,空口无凭,眼前的张四维显然并没有相信自己的说辞,但林延潮既是说得如此明白,他的追问已是没有意义。除非他掌握证据,或者是将林延潮拿下审问。
这二者,张四维自是不能这么办。
于是张四维沉吟了一番道:“林修撰的话,本阁部自是相信的,不过此事牵涉甚大,今日之事你先不要告诉他人,回去做事。”
第0414章 跟我们走一趟
张四维吩咐一句,即便林延潮没作亏心事,但也是暂且送了一口气。
“中堂,下官告辞。”林延潮向张四维告辞,张四维微微点了点头。
林延潮走出张四维的值房,但见申时行的值房却也在这时候开启,但见于中书满头大汗地从值房里走出,正与林延潮在游廊外打了照面。
在这个场合相见,于中书顿时有几分赧然,向林延潮一拱手,就步伐匆匆的离去。
林延潮顿时明白张四维审查自己,同样于中书被申时行审查,他们二人成了内阁里的“嫌疑人”。
要知道两房中书舍人,是内阁的自留地,进士出身可以进,举人,监生也能进。历史上叶向高为首辅时,把小吏出身的汪文言拉到内阁作中书舍人。林延潮是申时行的人,而这于中书是张四维的老乡,为了避免嫌疑,两边轮换审查。
林延潮于是走到自己北庑值房。
此刻他不免无心办公,制敕泄密不是小事,虽说两房中书,翰林,大家都有将内廷之事,透露于外廷换取好处的陋习,这点大家心照不宣而已,人人都这样干。一般而言此事不严重,因为真正机密的制敕,是由内阁亲拟,不会假手两房中书和翰林,能到了两房中书,翰林手上的制敕,都是不那么机密的,所以大家透露点也没什么,阁老们就算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但这清丈顺天府田亩的制敕泄密,看来非同小可,否则不会惊动张四维,申时行这两位次辅和三辅。
此事关系到林延潮在诰敕房的前程,他不担心是不能的。林延潮有几分犹豫,是不是该去申时行值房里向他报备一下。
就在林延潮左思右想之际,值房里突来了一人。
林延潮看去不由大喜,原来是申时行的心腹申九。
申九对林延潮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道:“老爷让我传口信给你,稍安勿躁,清者自清。”
林延潮喜道:“恩师,相信不是我作的?”
“老爷说你做事一贯能知分寸。”
有申时行这一番话,林延潮顿时心底大定,自己跟对了人啊。身为下属时时刻刻能为领导所想,这是本分。但是领导能替下属设身处地着想,知道林延潮所思所想,这就相当难得了,是领导能力和魅力所在了。
洞悉官场规矩,人情练达,故而什么事在申时行心底都是清清楚楚的。
林延潮心底暗暗庆幸有申时行罩着自己,于是道:“替我感谢恩师,此事确不是我的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