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国子监祭酒周子义。”
林延潮听了周子义名字一怔,这人他是知道的,是理学大宗师。
他曾说当世经学有考据,义理两宗,为考据的人,认为义理乃是空谈,但实际上考据才是玩物丧志。
而林延潮写的《尚书古文疏注》乃是朴学中集大成之作,朴学就是主考据。说来二人在学术上观点相左,这等人比政敌还可怕。
政敌为利益冲突,可以化解,但学术相左,除非一方说服另一方,否则就是不死不休了。与周子义搭档主持经筵,林延潮不由生出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张四维笑着对林延潮道:“周祭酒乃三朝老臣,贯通经史,你需与他多请教才是。”
林延潮还能说什么,只能称是。
对于林延潮而言,参加经筵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主讲经筵却是第一次。
以往经筵时,林延潮充任的都是经筵展书官,展书官说白了,就是给皇帝翻书的,作用纯粹是个摆设,类似于皇家仪仗中的大汉将军,充门面的。
经筵官与经筵讲官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别。
经筵讲官就是经筵讲书官,真正在经筵上为天子进讲的。
充任经筵讲官,对于任何官员而言,都是无上的光荣。如果看一名官员履历,若任过经筵讲官,都需重重写上一笔。
要成为经筵讲官,翰林院里必须修撰及修撰以上,或者是詹事府掌事,国子监祭酒才行。偶尔礼部尚书也会客串经筵讲官。大体而言,詹事府掌事,国子监祭酒都是由翰林出任,所以经筵讲官与日讲官一样,都是非翰林不能居之的职位。
担任经筵讲官,林延潮资历本来还差一些,但他现在已是日讲官,终于有了资格。
之后林延潮就离开文渊阁,认真准备经筵,埋头写经筵上的讲章。讲章写好后给张四维看定无误后,林延潮在经筵前一日,去文华殿上演礼。
经筵上百官齐集,林延潮身为经筵主讲,在礼仪上需注意的地方甚多。堂堂翰林若在礼仪上出了差错,那真是闹笑话了。
这经筵礼仪最重要的就是君臣之礼。说起经筵官上的君臣之礼,要从宋时时经筵官坐讲与立讲之争。
就是给皇帝讲课,站着还是坐着区别。
经筵讲官给天子进讲,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天子应待讲官以师礼。可是皇帝又是天子,讲官是大臣,又要讲君臣之礼。
所以坐讲是尊师重道,站讲是君尊臣卑。
到底是师礼重,还是君礼重,讲究辩名的宋朝大臣,为此争论不休。
这争议持续到明朝,问题终于获得解决。有朱元璋在,大臣们就不讨论到底是坐讲还是立讲了,大家直接跪讲。
朱元璋后,虽恢复了立讲,但他的后代子孙明景帝每临经筵,就令中官掷钱于地,任讲官遍拾,号称恩典。
官员以任讲官为耻,直到嘉靖以后,官员势力抬头,终可与皇权抗衡。
于是官员们延续了朱熹道统与治统之论。朱熹讲圣圣相继,儒者传先王之道,从尧舜一直传到了程朱,道统在于读书人一边。
道统为儒者之统,治统为帝王之统,二者并行天下,而道统当指引治统。所以经筵就读书人,道统当指引治统的场合,儒臣以讲经史的办法影响皇帝行为,涵养,德行。在大臣们前后努力下,经筵讲官的地位终于得以拔高。
文华殿上,林延潮与众经筵官正在演礼。
讲官进至在哪里而止,何处作揖行礼,讲官与展书官如何配合,必须一一演练。
众经筵官都到了,唯独周子义未至,少了他,大家排练起来总是少了一环。
正在这时,一名大红纻丝纱罗服的大臣走上文华殿来。林延潮认得对方正是国子监祭酒周子义。
对方虽是姗姗来迟,但林延潮还是需上前行礼道:“侍生林延潮,见过周前辈。”
周子义点点头问道:“演礼如何呢?”
“正要请周前辈指教。”
第0574章 儒臣辩经
周子义在翰林院资格很老,林延潮听闻他在翰林院任学士教习庶吉士时,威严很重,至今每名翰林见了他都战战兢兢。
林延潮在翰林院时,周子义调去了南京国子监任祭酒,故而无缘见面。
这一次他与林延潮同任经筵讲官,二人才有打交道的机会。
周子义看了林延潮一眼,负手道:“林三元办事我还不放心吗?老夫哪敢指教你,不过来看看而已。”
按道理周子义需与林延潮配合演礼,但周子义明显没这打算。而且周子义的话有钉子,不过周子义是翰院前辈,自是有资格这么与林延潮讲话。
林延潮恭敬地道:“周前辈数任经筵讲官,深受先帝赏识,侍生当然要从周前辈这取经。”
周子义捏须道:“林三元莫要给老夫戴高帽,老夫不吃这一套,做人持身要正,不必学阿谀奉承这一套。”
林延潮笑道:“前辈教诲真金玉良言,只是世上如先生这般刚正不阿,又不愿受人高帽的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了。”
周子义听了点点头道:“林三元客气了。”
周子义与林延潮在文华殿演礼完毕后,一并离殿。
来至阶下,林延潮看见曾省吾,王篆二人各带着随从侯在这里,见了周子义,二人都是一并行礼。
林延潮与众经筵官,自是不能与他们这些二三品高官为伍,都是行礼后离去。
林延潮走到会极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曾省吾,王篆与周子义谈笑的样子,察觉到几分阴谋的意思,于是向一旁任经筵鸣赞官的鸿胪寺使问道:“明日殿上侍班经筵官有谁?”
每一次经筵的侍班的经筵官都有不同,一般是尚书,侍郎,都御史,通政使轮着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