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摄政王是什么人?又岂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先是隐瞒了小皇帝的死讯,弄了个假的小皇帝拖住众人的视线,又排兵布阵安排好了最后的出路,现在他拟好了自己想要的圣旨,便宣布了小皇帝死迅,他知道宫中哗变再所难免,所以已经软禁了太皇太后。就连恭王恐怕都已被他掌控,如此优势之下,他还费什么心思在将军府?还这样大张旗鼓地四处抓人?
抓到了就真的能威胁到夜云朝?
不对,不对,这里有些说不通。
华青弦正绷着脑子想着,紧紧关着的大门突然被人一下子踹开了。华青弦只觉得心脏剧烈一跳,浑身的热血冲上了头,攥紧小拳头,下意识地转了个身将小颜和夜云静都齐齐护在身后。
外间婆子呼喊的声音传来……
惨叫不止。
官兵和她们只有一帘之隔,华青弦看着那帘子。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她还没有想透的那个点,在这样的惨叫声中,突然被一下子激化。她想明白了,终于想明白了,一开始就是她找错了方向,这些官兵不是摄政王的人,真的是恭王的人。
他不是想替摄政王要挟夜云朝撤军,而是要他换帝。
夜云朝要立雍王为帝,恭王是不甘心的。所以,他假意与摄政王联手,其实是打算与夜云朝来个里应外合,当他们除掉摄政王,那份尚未来得及宣布的遗诏便成了他囊中之物,他要做的,不是篡改遗诏,也是密谋夺位,而是要逼夜云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前宣布他才是小皇帝临死前选定的新君。
心儿狂跳着,华青弦眸光一沉。
来不及细思便反手便拨下了自己头上方才随意绾上去的一只发簪。无论如何也不能被那些人带出将军府,不能因为她让恭王的阴谋得逞。
恭王城府太深,若是真的继位为帝,恐怕将军府能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夜云朝担不起,将军府担不起,她,更担不起……
反正,她也只有半年的性命了,反正,她也是没办法陪他此生终老了,反正……
收紧了手指,华青弦眸光坚定,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宁死不能输。
——
眼瞅着帘子一掀,有官兵揪了个丫鬟过来看:“你说,那个是少将军夫人。”
华青弦刚看向那丫鬟,旁边的泌兰忽然迎上前去:“你们想干什么?这里可是国舅府,还有没有王法了。”
说着,就要去扯官兵手里的丫鬟。
泌兰一直跟在华青弦的身边,说话做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鬟,她没有说将军府,说的是国舅府,就是想拿那一个‘皇’字来压这个官兵的心。可是,都到了这样的紧要关口,这些官兵又岂会被她一个小丫头吓到?
为首的官兵脸上已有不耐烦的表情,泌兰仍旧不肯退缩,拉起那丫鬟的手用力抢夺。华青弦皱起眉头刚要上前叫住泌兰,旁边的夜云静猛然抓住华青弦的手。
泌兰是故意的,她故意这么吵吵嚷嚷,是为混淆视听,让整个局面变得混乱,官兵这时候越急,也就越没有办法去分辨这屋里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少将军夫人。
缠上来的丫鬟婆子越来越多,官兵早已经被缠的恼怒,一把将泌兰推倒在地,那人瞪大眼睛满脸杀气从身侧抽出刀来恶狠狠地道:“我看你是找死……”
泌兰是带着必死之心冲上来的,本想着拼了性命也要护着少夫人,谁知道她唯一能做竟只是交出自己的生命。前一刻人还有着念想,后一刻却只能看着明晃晃的刀落下来就要将她整个人劈分成两半。泌兰闭了眼,等待着最后的那股痛意传来。
“住手。”
突然,华青弦大喊甩开夜云静的手。
她还是个人,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泌兰为护她而死。同样是一条性命,谁也许不比谁卑贱,她好赖还活了两世,虽然这一世也可能是个短命鬼,但到底还是比别人强上了一倍。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泌兰死在她眼前而无动于衷。
举起的刀停在半空,那官兵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手这样一缓,夜云静已趁机将泌兰从地上拖了起来。人已是傻了,泌兰怔愣了半晌,只记得转头去看华青弦,脑子里嗡嗡直叫唤,想的都是自己还没有死,全是因为少夫人挺身而出。
她想救少夫人,可少夫人却反倒救了自己。
华青弦气质出尘,虽穿着和普通丫鬟无异,却有一双异常清澈的眼睛,面上的神情也不慌不乱,尤其是刚刚那一声底气十足……
那拿人的官兵拿眼看她,却见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们都下意识地紧紧地护着她,生怕她有半点闪失似的,顿时心中起疑。那官兵刚阴狠着手上用力掐着认人的丫鬟,还没等他开口逼问。小丫鬟已经被吓得失了魂魄,迷迷糊糊地向华青弦喊了一声:“少……夫人…”
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华青弦心口一痛,终究还是被认了出来。
这时,外间有家丁的声音传来:“快护着主子。”
紧跟着,又一阵夹击的声音作响。屋子里的婆子见少夫人这般看重下人,也涌出一股的精气来,拼了命地上前想要护住她。
屋子里的下人太少,官兵太多,真打了起来,她也不一定就能顺利地冲出去,况且夜云琅还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她不可能扔下她不管。转头看了一眼吓的脸色苍白的夜云静,正要出声安抚,身边那个安安静静的小人儿突然便闪电一般蹿了出去。
毕竟是天火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小颜虽然气力不够,但胜在身体灵活轻巧。她处处使的都是巧劲儿,只飞蹿出去在那些官兵中东袭一下,西击一下。
下人的屋子不大,官兵虽多,但能进到屋子里来的却少。所以,小颜虽然只有五岁多,却能打得那些人一个个哇哇大叫。混乱之中,那些挨打的官兵也发了狠,一个个又抽了刀,刀剑无眼,华青弦生怕是伤了孩子,只骇得大叫:“小颜,快回来,快回来!”
小颜已经比以前懂事得多,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来华青弦就一定会被带走。想到哥哥走前交待自己的话,又想到如果华青弦被带走了,她就没有娘亲了,哪里还肯停下来。
她是一团小旋风在屋子里翻来飞去,那些挨了打的官兵气得跳脚,挥舞起飞剑却始终伤不到她的人。这时,屋外的官兵听到屋里的动静,又涌进来一波。
人数一多,小颜也有些应付不住,再加上孩子的体力有限,一个不留神,便被哪个胡乱挥舞的长刀挂到了身子。小颜一下子倒在地上,好在身上穿的夹袄很厚,虽然被划开了一大道口子,却也没有伤到她的皮肉。
那些官兵被个孩子打得哇哇叫本就心里有气,这下子看她终于跌倒在地,当下就要拿刀去砍,华青弦大骇之下,整个人都扑了上去,将小颜死死护在身下,想着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孩子受一点半点的伤。
官兵的刀刃上见了血,便跟疯了一般,开始在屋子里胡乱地挥砍。被伤了的下人们顿时乱成一团,惨叫声,呼喊声,伴着阵阵尖叫,一寸一寸地割裂着华青弦的心。
她原是想着,如果这些人想要抓个人质,必定不会让她受伤,或者,就拿她一人去换所有人的安全就好。可这个想法才刚刚在脑子里成形,就见那些官兵七手八脚地伸手来抓她。
果然是没有再拿刀下手,但却是要活抓了她去。
华青弦把心一横,抓紧手里的发簪便对着最近的那人扎了过去。那官兵的手被发簪戳的生疼缩了回去,却仍旧不肯放弃,又复抓了过来。
如此反复,华青弦的气力也快要用尽。
如果是摄政王的人来了,抓了自己去也许只能起到威慑的作用,可如果是恭王的人抓到自己,那么,带给夜云朝的只可能是噩梦。她就算不能与他并肩而战,也绝不能拖他的后腿,正不能让他为了自己连命也搭进去。
她总是只有半年的命了,她总是也活够了本了,她总是……
勉强支持到了最后一刻,已经再没有了别的法子,华青弦重新攥紧手里的发簪对准自己,闭上了眼睛。
宁死,也不能被活捉了去。
宁死……
——
杀进屋的那一刹那,骆惜玦眼见的就是这个情景。
华青弦瘦小的身躯压在小颜的身上,阖起眼睛,脸上无畏无惧,尖尖的下颌微抬着无论什么都不能撼动她的决心,嘴角微微扬起,仿佛有一抹淡淡的笑容。
那样的绝裂,那样的果敢,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
他,惊呆了。
“少夫人。”
刹那的失神,是耳边忽地晌起的一个声音,骆惜玦猛地回过神来。却是天水带着嗜杀四方的气势,狂扫一片,那些官兵又岂是天水的对手,不过眨眼之间,已是避地哀鸿……
这个声音到底有几分的熟悉,最紧要的关头,华青弦手里的发簪猛地被人压了去,她霍地张开了美丽的大眼。恰对上骆惜玦失魂落魄的双眸。最失魂的瞬间,有垂死之人奋力挥刀而来,天水不及阻止,骆惜玦却当仁不让,用血肉之躯死死护在了华青弦的身前。
“呃啊!啊……”
皮肉割裂的声音,伴着骆惜玦隐忍的闷哼,他惨白着脸倒向华青弦,带着满身的鲜血,将她重重压倒在地上。
华青弦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这样的情况下,她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骆惜玦和天水,更没有想到,他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来,替她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刀。
侥幸逃过一劫,屋子里暂时静寂下来。
半伏在华青弦的身上,骆惜玦静静地看着怀中的小女人。就是这种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孤傲,就是这种让人琢磨不透又冰雪聪明的心性,就是这样的华青弦,才是他骆惜玦之所以喜欢到不忍放手的原因。
失血过多,骆惜玦脸色煞白,握着长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医术超卓,可武艺不精,为了她才能拼死一博,可到最后竟真的只能一命换一命。
还好,还好,那个拿命去换的人,是他!
他不愿让她看到她最狼狈的一面,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完全无法轻松地对她露出笑脸。后背之上,那豁开的血口直跨过他整个后背,一股股的鲜血正透过翻开的皮肉不停地冒出来,好不容易扯动了嘴角露出个微笑,却牵到了伤处,痛得他直抽气。
骆惜玦一双眼睛如同璀璨的星辰,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华青弦,生怕错过华青弦每一个小小的动作,待到华青弦半撑起身子想要让人提灯去瞧他的伤口,骆惜玦这才开口:“只要你没事,就好了。”
华青弦的手微微一抖。
骆惜玦伸出手来,似是想去碰她的脸,可抬到半空,又放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还以为我有半年的命的,只不想,竟来的这么快。”
华青弦抬起眼睛来看他,这是他与夜云朝反目成仇后,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与他对视。这样近的距离,她能将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笑起来仍旧儒雅,带着与以往一般的那种病态,他素来就是脸色有些白,此刻,也就加白的如纸。
“别说话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目光闪烁不定,却只是摇了摇头:“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我,是骆神医。”
“神医也看不了背后的伤……”
蛮力将他掀开,华青弦话未说完,已看到他背后骇人的刀口,指尖亦不由惊得挛缩起来。
“别看了,我自己的伤,我知道……”
他的声音轻轻的,笑容也是静悄悄,生怕吓跑了她似的。其实,就算不是这伤,他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可现在能这样,他反倒觉得更好,至少,还能在她心里留下一点痕迹,哪怕这可怜的痕迹如此狼狈,也好过一点也不剩。
“我知道我没救了,可是,我不后悔……”说着骆惜玦喘了几口气:“阿弦,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叫了,可是,我一直不敢叫出口。其实,为什么偏偏是你呢?为什么呢?我也想不明白的,可就是没办法再忘记,是我错了对不对?我不该喜欢上你的,不喜欢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不喜欢,也就不会让你为难了。”
“好了,别说了……”
这种时候,她哪里还想听这些,只想赶紧找到东西替他止血:“你不是神医吗?你快点拿出你的灵丹妙药,你一定能治好你的对不对?”
“我不能。”
他这样不配合,气得华青弦都红了眼。
扭头看向一边也赤红着眼的天水,她大声地催促他:“你一定知道他的药放在哪里的对不对?快点给他治伤啊!快点……”
骆惜玦笑着看她忙碌,眸间的温柔多得似能溢出水,他没有想到,到了这样的时候她还能关心他,还想让他活下来。能这样,够了,真的够了。
笑着抬手,还未摆动已垂了下来,他气喘吁吁:“这时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
“不过是刀伤,哪里有那么严重?”
一直不忍开口,是以为骆惜玦自己会说,可天水等到现在也实在忍不住了:“少夫人,刀上……有毒!”
如果不是这样,他早就替门主止血了,可是……
天水忍着心头酸楚,还是从骆惜玦的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喂进了他的嘴里,只是,看着那大片大片往外淌的黑血,天水的眼底也起了水雾。
若不是真的毫无办法,副门主不会主动放弃希望,天水红着眼,艰难地别开头去。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可怜副门主和他一样,有喜欢的人,可那个人喜欢的偏偏不是自己。
“什么?”
华青弦大惊失色,刀上,怎么会有毒?
看穿了她的心思,骆惜玦费力地解释:“这里面,不止是有恭王的人,还有摄政王的人。你不认他这个爹,他自然也不会再要你这个女儿。宫中局势已定,保王派终归还是捧上了他们想要的皇帝。”似是不能说太久的话,骆惜玦又顿了一顿,这才继续道:“可摄政王却会因此失去所有,他,想要夜云朝也痛不欲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失去最不愿失去的人。”
华青弦吞咽了一口,只觉得嗓子里异常的苦涩。
太多太多的事情让她想不到,她也不想去费心那么多,摄政王的狠辣她已无心去伤感,她现在担心的,只是骆惜玦的伤,他流了那样多的血,血的颜色渐渐发乌发黑……
虽然这个男人曾逼她吃下只有半年生命的毒药,虽然这个男人曾逼她做出了最不愿做出的选择,可是,她还是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恨他。
他人都这样了,她还怎么去恨?
物是人非,她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而不是把恨带到阴曹地府。有晶莹的水滴滚落在手背,华青弦眼底的水气弥漫,多得根本就关不住。
“别哭啊!为了我不值得的,不值得……”
还能这样看着她,还能竭尽全力帮她一把,他做梦都没有过这样的奢望,人不能太贪心不是吗?
听说将军府被围,听说恭王想要活捉了她,听说摄政王她的命。哪一条都足以吓破他的胆,他原是打定了主意再不管她的事情的,可是,命着天火送她回来,他却也和天水追了一路。好在还不算晚,好在,他还是来得及救了她一命。
要不然,她该多后悔啊!
骆惜玦笑容渐渐淡了:“阿弦,你不用说话的,我只是想把要说的说出来,这样也就甘心了,死也瞑目了。”
“胡说八道什么呀?你不会有事的。”
骆惜玦笑而不语,生死对他来说早已经无所谓了。
知道自己命不欠矣,他也曾想过要拼上一命,博上一次。只是,到底没能狠下那个心,如果自己真的那么做了,她该有多难过。所以他只是偷走了她,可她,竟不惜以命要挟。
那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彻底输了,其实,他一直就没有赢过,只是,人到临死的时候总会太贪心。他也只不过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多呆一阵子,可惜,她这样倔强,又这样的……
甚至,在吃下那药丸之时,毫不犹豫!
那药不是什么穿肠毒药,也不是只能让她活上半年。而是他为她精心所制,是唯一能让她的体寒之症得以改善,替夜云朝孕育后代的灵丹。
可是,他却偏偏不想告诉她,就是要让她着急,就是要让夜云朝着急,这样,他仿佛就能解解心口的那股子郁气。可是,还是疼啊!心还是疼得要命,她为了他都能连死都不顾了,他还争什么争?
所以,他不争了,什么也不争了。
“以后,不要轻易就放弃自己,你以为他看了你刚才的样子会高兴?”
眼看着她用簪子刺向脖颈,他的心都快吓停了……
幸亏天水及时地叫了一声,幸亏他来得及抢下那凶器,如若不然……
“别说话了,我现在就去请郎中。”
他拉住她,死死不松手:“哪个郎中比我还厉害?”
华青弦眼圈又红了,虽然,她心里对他有诸多不满,可再深的恨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见死不救。她挣扎着,想要脱出他的手,可他明明都受了那样重的伤,竟也能抓住她让她无法挣脱。
“骆惜玦,你快放开我。”
他气若游丝,可右手却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死也不肯松:“阿弦!只剩下最后的时间了,你就陪着我不好吗?就陪着我一个人,好不好?”
“不好。”
如何还能在这样的时候绝情?可是,他伤的太重了,如果她再不赶紧想法办救他,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看她为了自己着急,看她为了自己心慌,骆惜玦突然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这也不行吗?你可真狠心呐!”
心一颤,因为他那一句狠心,华青弦打眼泪终于又来了:“你,不会死的……”
“我会。”
是人就会死,就算是他是神医,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命数已尽,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自己。
一直被护在母亲的怀里,小颜这时候突然扑过来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呜呜!骆师父你不要死,你死了哥哥要难过的。”
“小颜不哭,不哭。”这个时候,还能看到和小羿一模一样的这张脸,骆惜玦心头更觉柔软。终于,他松开紧紧扣住华青弦手腕的手,颤微微伸进怀里取出自己一直贴身带着的那本《本草手扎》,郑重地放到了小颜的手中:“小颜,再见到你哥哥的时候,替骆师父把这个交给他好不好?”
小颜哭得鼻子都冒起了鼻涕泡,看上去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这个是什么?”
“是骆师父给小羿的礼物,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本草手扎》是隐医一身所学的记载,当初传给他,他又在后面补充了许多新的内容。现在,他也要传给自己的嫡传弟子。只是,后悔没有亲手交给那孩子,那一日,他都过来了,都没和他说上一句话,他该多失望啊!
自己当时怎么就想不通呢?明明是掂记着小羿的,可偏偏还要装成是无情无义之徒,真是……自作自受!
小颜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哭惨了:“我不要,我要你自己给哥哥。”
“我也想亲手给他的,只怕是……”失血过多,他连说话也开始变得费劲:“没这个机会了。”
他伸出的手枯槁,根本就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的手,华青弦心中一酸,慌乱地抓过他递来的手扎,紧紧抓住的同时,也紧紧抓住她的手,似是怕他飞了一般:“骆惜玦,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应该感谢你。”
说着,他苍白一笑:“我还以为,以后就算我死了,在你心里也会是个大混蛋,可现在好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得记得我一辈子,一辈子知道么?我多有福气啊!比他有福气多了。”
“你这个病秧子,怎么这样傻?”
握着他的手,华青弦不顾身周还有多人双眼睛盯着她,她是夜云朝的妻子,却握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这是不合礼数的,这是有违妇德的,可是,她已经不想管那么多了。
“傻吗?傻吗?真的傻吗?”
他笑着,目光一直柔柔地落在她紧抓着自己的手上面,唇角的笑意,带着一抹心满意足的温柔。
“骆大哥你怎么了?伤着哪儿了,啊?怎么没有人给你上药啊?”
人群中突然钻出来一个单薄的身影,扑到骆惜玦的身上就开始大哭。
众人定睛望去,不是夜云琅又是谁?
这样的时候,她也顾不上什么闺阁清誉了,拉着骆惜玦的手就不停地流泪。
“云琅。”
问出这话的时候,夜云琅的心都在抖,她怎么也没有想过,睁眼开来,看到的会是这样惨烈的画面。满屋子里的人,伤的伤死的死,而且,那个半死不活的,竟然还是她最爱的人。
“骆大哥,你怎么了?”
“我受伤了,伤的很重,可能……”
到了最后的一刻,骆惜玦的口气也异常的温柔。他不爱夜云琅,却并不讨厌这个丫头,她偷偷喜欢他这么久,他又怎么会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爱和喜欢的感觉他分得清楚,所以才不能回应她。因为给她希望就是绝望,他不爱她就得跟说得清清楚楚。人总不能活得浑浑噩噩的,这样,对谁都不好。
可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无法再对她冰冷。
一个从来都以他为最重要的姑娘,一个心心念念要和他在一起的姑娘,他怎么能在最后的一刻还伤她的心?要亲眼面对自己的死亡,已是经很痛的事情了,不是吗?
“不会的,不许你胡说,你是神医,你怎么能治不好你自己?”夜云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就没办法好好看他的脸,所以她拼命地抹着眼泪。
他笑,虚弱得好像一碰就要碎:“是啊!我是神医,我说治不好,那就是真的治不好了是不是?”
“骆大哥,你不要吓我,不要……”
“云琅,别跟你嫂子置气了好不好?不关她的事,都是我不好,我没办法……”
这个时候,夜云琅哪里还要听这些,只拼命地摇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不重要了,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云琅,别再任性了,知道吗?”
这个时候还要数落她,这个时候还要管教她,她原本该生气的,可是,一想到这辈子可能再也听不到这样的数落声了,夜云琅的心就绞疼起来:“骆大哥!我不让你死,不让你死……”
“云琅,下辈子好不好?下辈子,我等你。”
闻声,夜云琅怔住:“骆大哥……”
“下辈子,一定让我等你,这样,我就还了这辈子欠你的,咱们就都不会有遗憾了。”
人之将死,许多未了的心愿都想了,许多未尽的话语都会说。他是真的想许夜云琅一个未来,哪怕那只是一纸空谈,只要她掂着这个信念,或者,这一生,也该能平平安安地走完。他负了她的情,辜了她的意,这样的承诺,便是他能给她的全部了。
“呜呜,呜呜呜……”
夜云琅哭得太伤心,屋子里瞬间便似被传染了一般。许多丫鬟都忍不住小声地哭了起来。华青弦心里堵着,像是一口大石压在那里无法喘息。想转身出去,裙角却被他死死捉住,太虚弱,骆惜玦甚至都不再说话,只拿一种乞求的眼神看着她。
那表情,华青弦看得心都酸了。
终于,夜云琅伸出手来,坚定地将华青弦扯了下去,然后,狠狠将她的手塞到了骆惜玦的手里。
流着泪,她却神情坚定:“如果现在要死的是我,我一定想这样拉着骆大哥的手,直到最后闭眼的那一刻。”“你也这么想的,是不是骆大哥?”
“谢谢你,云琅!”
夜云琅带着笑,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拼命往下掉,她勾起他另一个空闲着的手,死死的抱入怀中,又满面泪痕道:“可是,因为要离开的是你,所以这只手是我的,因为我是一定要陪着你到最后的,你不能拒绝的对不对?”
“不拒绝,我好有福气。”
一手一个,一个是最爱自己的女人,一个是自己最爱的女人。可不就是好有福气,心满意足,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幸福?
“是啊!如果你能活下来就更有福气了,因为……”忍了忍,夜云琅一边掉泪,一边认真道:“我再不会缠着你,我说真的。”
“如果我能活下来,倒希望你能缠着我了。”
“真的?”
“真的。”
得了这一声肯定的回复,夜云琅脸上的笑意更惨淡,可她却倔强地笑着,怎么也不肯再掉一滴泪。
骆惜玦看着她,看着看着眼前便起了雾,黑压压的一片,让他完全看不清面前的人脸,眯了眼,他突然叫了一声:“阿弦。”
“我在。”
他已经看不太清了,顺着声音的方向,他凭直视对上她的眼,笑得很温柔:“谢谢你还肯陪着我,还肯,这么拉着我的手。”
“别说话了,你,要保存体力。”
“好。”
“坚持到相公回来,说不定……”
华青弦几乎说不下去,他的手冰冷冰冷,那是死人才有的温度,他的眼黯淡无光,是那种明明大张着,却视物不清的空洞。
“好。”
“其实……”
打断他的话,骆惜玦突然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近乎偏执地问:“其实,你会不会是另外一个人?不是笙华郡主,也不是摄政王的女儿,而是……另一个华青弦?”
“……”
华青弦怔住,一滴眼泪滑下来,却直接滴到了骆惜玦的脸上。
“或者说,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还有另外一个你?如果我去了那个世界,能不能遇到另外一个你?”
“……”
是巧合么?还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他会问这些?
“不会有的是不是?”
“当然有,可是,你的下辈子不是应该去找云琅么?”
闻声,骆惜玦笑了,笑得很苍凉,却还是点头附和:“是啊!我的下辈子会遇到的那个人,叫夜云琅。”
如果可以选择,他的下辈子,可不可以选择遇上华青弦?
看着他如此,夜云琅彻底崩溃,紧握着他的手在心口,死死攥住,死死地,死死地……
终于,那手的温度凉了下去,就连握紧的气力也散了开来,夜云琅看着手心中那只手掌一点一点滑落,和着她的泪,伴着他的血,咚地一声打在地面上,
“呜呜,呜呜呜……骆大哥,骆大哥……”
一声凄厉,是她最后对爱人的呼唤,那一声没能唤回她的爱人,却彻底撕裂了她的心……——
宫变之后,第一个黎明。
华青弦披着夜云朝那件黑色的大氅,纤姿笔挺地立了将军府的大门之前。
正是初晨,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反射出鱼鳞般的光芒。空中、屋顶、地上,都是白亮亮的一片,白里透着点红,由上到下整个像一面极大的火镜,每条都是火镜的焦点,仿佛一切东西就要燃烧起来。
她就站在那燃烧着的沸点中央,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男人凯旋。
金灿灿的朝晖,渐渐染红了东方的天际,高高的宫墙屋顶被灿烂的云霞染成一片绯红。那绯红之间翻滚着金浪,金色的波纹海潮一般席卷而来,她等的那个人,踏着朝阳的清辉而来,玄衣墨发,金戈铁马。
上辈子的时候,华青弦最喜欢的一句台词,就是《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为孙司空挡牛魔王那一叉子的时候对他说的话。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
她的盖世英雄终于回来了,可是,她的命,却只有半年了。所以,这样的时候,她居然又想起了这样的一句话。
半年,可就算是半年又如何?
只要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哪怕还剩下最后一天,她也会好好过。前方的男人飞身下马,迎着朝辉向她奔来,她不顾一切地迎上他,狠狠扑进他怀里,用力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仿佛是使出了全身的气力。
“相公,你终于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从未如此珍惜彼此相拥的时光,一夜的变故,他们几乎失去彼此。好在,他们都还活着……
“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对不对?”
“对,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再也不分开了么?
想到那个半年之限,她勾起唇苦涩一笑,声音低低的:“相公,昨晚的结果……如何?”
“他们抓了郁雪,可在半路就发现她是假的,后来……”微一犹豫,他终于还是坦白道:“是我救了她,东阳的郡主不能死在大晋的皇都,至少,现在暂时还不能。”
内忧外患,本就是大忌。
她不懂治国之道,却也明白这时候不能再出乱子。这种事,别说他跟她坦白了,就算他什么也不跟自己解释,她也不怪他。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其它人。”
闻声,男人的身子一动,末了,竟开始安无似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定的是谋反罪,雅贵妃、长公主等并赐自尽,摄政王华盛天凌迟处死、摄政王府被抄,男丁充军,女眷流放,十岁以下孩童赦免。兵部侍郎楼昔柏、左都御史赵和川、大司马裴元等皆斩,抄家,家眷统赐奴籍,驱逐出京。还有一些你不用知道的,我就不说了罢。”
没有经历过,永远不会知道这有多恐怕。华青弦自视胆大,可这样的时候,她还是抖了好几抖:“相公,如果你没有成功,那么,这里面的名字是不是要换成是我们?”
“是。”
“幸好!幸好!”
听她的一声幸好,他的心更为难,忍了忍,还是问了一声:“阿弦,你难过吗?”
他没有问完,可她却全都听懂了。他问的是,华氏一门就这样死的死,败的败,你的亲人都成了那样,而你,却是因为被逐出了家谱才能存活,你难过吗?
仔细想了想,她如实地答道:“不难过。”
她为什么要难过?
华青珏和王妃是她关心的人,可是她们俩个早就藏到了最安全的地方,云秋水和霖儿是她掂记的人,可云秋水连华青磊的妾室都不算,根本就不在那个流放的范围内,所以,同样也不用担心。
甚至其它人,那些人都没有一个对她好,她为什么要难过?
“为何?”
听他这么问她,她心思一动,突然道:“相公,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坦白,以前总觉得不是时候,可是,什么时候才是真的好时候?这个谁又能知道?所以,我想现在跟你说,你要不要听?”
“你说。”
“相公,我……不是笙华郡主。”
“……”
他半天都没有回应,华青弦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一脸错愕,她的脸色也沉寂下来:“被我吓到了吗?”
“其实,我也早就想问了,你真的是笙华郡主吗?”
闻声,华青弦猛地看他:“你怎么会……”
“那你倒是说说看,除了这张脸,你哪一点像笙华郡主了?连华氏一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说不难过。”
“呃!这个……”
她只是不想在他的面前戴上面具罢了,她也可以假装很伤秘诀,她也可以假装很难过,她也可以假装很痛苦,可是,在最爱的男人面前,在最信任的丈夫面前,她都还要做戏的话,那么这辈子,她还怎么对他说真心话?
所以,她选择了坦白,甚至冒着最后他吓坏了把自己赶走的风险。毕竟,还没有谁喜欢自己的老婆是个千年之后的鬼吧?
“说吧!你到底姓甚名谁,家处何方,为何要冒充笙华郡主?难道……”男人眯起了一只眼,突然闪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就是为了嫁给我?”
“臭美!”
“什么是臭美?这些是方言吗?你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怎么说的方言我一点也听不懂?”他一迭串的问题问出口,华青弦却不停地做起了深呼吸,她真的好想说实话啊!可是,这真的需要勇气,很大的勇气。
“相公,你是不是真的想知道我是谁?”
“当然,我必须知道足以配得上我夜云朝的女人到底是谁不是吗?”看她神情凝重,夜云朝的眸光也渐渐温潋,日月国的皇太女这个身份就够惊人了,她的答案,难道比那个还可怕?
终于,她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夜云朝,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听清楚,而且,我只说这一次。”
“……”
不自觉地握拳了手中的拳头,夜云朝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紧张。
“我,来自一千年后的未来,我是华青弦,却不是笙华郡主。”
“什么?”
一千年后的未来?夜云朝彻底懵了。
“用我们的方言叫穿越,用你们的方言,叫借尸还魂。”说到此处,又怕他听不懂,她于是又解释道:“就是说我的身体还是笙华郡主的,可我的灵魂只是我自己。”
“……”
夜云朝彻底不说话了,盯着华青弦的小脸,上上下下地看着,似乎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才罢休。
“这一次,真的吓到了吗?”
夜云朝认真地点头,一本正经道:“阿弦,我是被你吓到了,恭王那小子派人过来抓你的时候,是不是打到你的头了?怎么……也没发烧啊!怎么就说起胡话了?”
越听越不对味儿,听到最后,华青弦急得都快跳脚了:“我说的是真的,都是真的呀!”
“喔!喔!是真的呀?”
就知道会说不清楚,她还以为以夜云朝的智商足以沟通的,可是,似乎还是不行啊!
不死心,她缠着他解释:“相公,你相信我好不好?我真的是未来人。”
“好!好!未来人呀?”
“你不能这样的态度,我说的真的是实话。”
“嗯!嗯!是实话呀?”
跺脚,华青弦急得小脸通红:“夜云朝,你……你气死我啦!”
“哎!阿弦你生气了,别生我气啊!我相信你还不行吗?真的,我相信你。”
“夜云朝,你好虚伪!”
靠!他那眼神,他那表情,这样就叫相信她么?
哼!她又不瞎。
“好了好了,其实,相不相信都不重要了不是么?”
闻声,华青弦又急了,追问道:“这都不重要,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无论你是穿越来的,还是借尸还魂来的,还是原本就是这样的,我都不在乎。”
他说我不在乎,说完还狠狠地抱了她一把:“你,是我夜云朝认定的女人,仅此而已!”
我不在乎!仅此而已!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宣誓还霸气?
华青弦其实也不在乎他是不是相信这个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和他好好沟通的话题,她在乎的也只是,他怕不怕她。可现在,他的答案已经给她了。
而她的答案呢?
她突然想到了在现代,结婚的时候,每个女人都要对丈夫说的话:“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是疾病还是健康,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我愿意永远尊重他,支持他,陪伴他,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
敏康七年,帝驾崩,太后薨逝。
一纸遗诏,皇位竟花落雍王夏侯淳之身。同年,雍王登基,改年号为隆康,大赦天下。
隆康元年,春,三月。
耀帝赐孪生兄长恭王封地为山阴之北,赏银千万,良田万顷。着天风大将军护送离京,亲赴封地,至此,人称山阴王。
隆康元年三月,骁云大将军夜云朝进爵为骁云侯,其夫人封一品诰命,其女赐正二品华颜公主。(全完结)
------题外话------
番外暂定就是我们阿弦和门主大人未来的幸福生活,总得让人生只娃出来玩玩再说是吧?
还有顺带解决那十二只妖精,至于其它人的结局我是不是还有没交待清楚的,你们可以给我指出来。
我其实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