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人事天命

“以君年岁,三年后加冠,娶新妇入门,若喜欢孩童,自有亲子。”

“再不济,我子即汝子。”

“到那时,蒿儿长大,汝该称之为叔父。”钟元常摸摸下颌还刚开始蓄须的胡茬,颠三倒四地琢磨,“如今待婴孩好,谁能记得。”

“长此以往,你待他殷殷真心,他却只认年纪颇大的从子。”钟繇叹口气,继续观摩字帖。

荀公达耳中听着好友絮叨,默默给小孩腾了更舒适的位置……

荀攸不禁继续回想,他与元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熟识?

那日还是与钟元常一同乘车回家……

马车中他靠在车壁昏昏欲睡,钟繇以指代笔,在衣袖上揣摩名家的笔体,突然纳闷道:“河傍怎有儿啼声?”

他几乎要疑心自己刚做父亲,太过思念儿子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荀攸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河堤杨柳,苍翠满目,凝神细听果然有孩童哭声。

他俩对视一眼,疑心有人在河边抛弃子女,少年爱任侠仗义,按剑就跳下了马车,

循声走到河岸边,不远处传来一阵孩童惊呼声,“有歹人,速走。”一群垂髫小童慌不择路,跑入了林中。

被称作歹人的两位儒生面面相觑,他们俩长袍曳地,面相文秀,哪里像歹人?

后来才知原来是贼喊捉贼。

和钟元常一起解救出被半埋在沙子里的婴孩,荀攸很熟悉这种属于半大孩童天真而残忍的恶作剧。

眼前的孩子太小,脸只有小小的一团,才一两岁模样,面颊上眼泪黏着泥沙。

小孩大概是揉眼睛把沙子揉进了眼里,眼珠通红,挣扎着要揉眼睛,钟元常很有为人父的经验,抱起孩子耐心哄着,等他拿袍袖揩干净小孩的脸,“可怜见。”

见婴孩生得白净可爱,钟元常怜心大起,不忘抱给荀攸看,“我观此儿样貌,必汝家儿郎。”这是在打趣荀家人的好相貌。

看清楚小孩的脸,荀攸一愣,这还真是他族中一位从祖父的幼子。

亲自把小孩送回家,刚把孩子放下地,荀攸只觉腿上一重,低头一看,小孩抱着他的腿弯,仰着头,眼眸圆圆,湿漉漉的,比他所见过的所有幼兽都澄澈。

“日后莫再被骗了。”荀攸摸摸小孩柔软的发,“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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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师。”从记忆中恍然回神,荀公达止步,眼前已是荀忻的营帐,帐外士卒见了他,抱拳道。

“主公在帐中。”亲兵没有进帐通禀,四面相对,似乎还有点疑惑他为何不进去。

“……”荀攸只得进帐。

在炭盆旁烤火读书的荀友若见他进门,“公达。”

那边于纸卷堆中席地而坐的荀忻闻声扭头望去,招呼道,“公达坐,稍候我片刻……”

他算完手头这张稿纸,摞起四处散落的纸卷,随手收拾好,披上羊裘,“公达寻我议事?”

案上余下一张废稿纸,荀忻边走边将纸卷成锥角,路过炭盆时顺走了埋在炭灰里的烤栗子,烫得左右换手,“走。”

“张将军所赠,尝尝?”

荀公达低眸看着冒着热气,炭烤后焦黑裂口的栗子,接到手中,热度隔着薄薄一层纸传过来,炽热温暖。

“曹公召我议纳降之事。”荀公达开口道。

寒风呼号,营中行走的士卒都护住了头上巾帢,荀忻拉着荀公达走进他们平日里处理公文的军帐,“进帐再说。”

傍晚时分,帐中没有其他人,荀忻一掀袍摆跽坐,“公达之意我知。”

“此事忻有分寸。”

荀攸将栗子放到案上,拿起来剥壳。剥掉焦壳留了一手黑灰,荀公达边用布巾擦手,边道,“拾栗污手,事出留迹,元衡果真有分寸?”

荀忻知道自己那点伎俩瞒不过荀攸,事后也瞒不过老曹,他闻言并不惊慌,“事无不可对人言,忻行事岂惧人知?”

对面人沉默数息,“贾诩亦劝曹公释降。”

荀忻闻言松了口气,贾诩没有辜负他的厚望,“贾文和料定曹公多疑,必然杀降,所言不过为搏名而已。”

贾诩料定了老曹最终会采纳郭嘉与荀攸的意见,此人之所以劝老曹释放降卒,大概是想扭转老曹对他的印象。相较于从前为自保不择手段的“毒士”,人主自然更喜欢“洗心革面,弃恶从善”的人设。

贾文和最怕遭忌惮,一直以来都致力于把自己伪装得人畜无害。

荀忻想要的便是贾诩的谏言。

他在赌,赌如今的老曹与历史上那个曹孟德有些微区别,老曹没有屠徐州,所遭遇的逆境、背叛远比历史上那位要少。

没有那么多的怨愤,或许留存了更多的仁心。

“元衡只为一时恻隐之心,可曾想过,若曹公果真释降,而袁绍未死,聚河北之兵再起,到时如何阻挡?”荀公达默然问道。

“君以为七万人性命,不值得……冒险?”荀忻终于抬眸反问他,“昔日何人教我,兴义兵,是为吊民伐罪?”

“而今既伐有罪,却要诛降,民人何辜?”深吸一口气,荀忻沉默下来,又道,“公达,天下荒敝,十室九空。”

“路有饿殍,野有白骨。”

“坑降屠城之风一开,中原无人矣。”

荀公达缓缓道,“慈不掌兵。乱世如此,唯有以战止战,若以爱仁而不杀虏,天下何时能定?”

“元衡以为刘虞因何败亡?”

荀忻摇头,不想继续争辩下去,“君以为,我为何不曾与君商议?”这件事上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低头揉了揉太阳穴,起身道:“此事多说无益,公达若无它事,我先回帐。”那箱稿纸还等着他回去推算。

荀攸独坐在帐中,吃完方才剥好的栗仁,放凉的栗子软糯香甜,失了热气仿佛失去了全部滋味。

……

夜深人静,帐门外的火炬即将燃尽,有人影闯入帐中,“主公!”

荀忻被惊醒,靠床坐起,只听跪地的亲兵低声禀道,“沮授深夜盗马欲逃,仆等禀赵将军,现已将其拘押回营。”

“可曾惊动巡兵?”荀忻皱起眉,看押俘虏的士卒可谓玩忽职守,竟能让沮授跑出营,可惜他麾下之人只能远远监视。

亲兵答道,“赵将军调停得当,未曾惊动。”

“主公……”久久没有等到回复,亲兵抬起头,却见主人不知何时卸剑在手。他借着榻旁那盏油灯微弱的光,缓缓移剑出鞘,刃带寒芒,映衬着床上之人若有所思观摩的神情,灯芯火苗摇曳,轻迸出火花,寂静中让人恍惚间心神不宁。

亲兵隐约看到剑格下似乎鎏金篆刻了什么铭文,低头不敢细看。

“无事。”退剑还鞘的铮然声响在夜里听来格外清晰,跪地的人不易察觉地颤栗了一下,应诺退出帐外。

王侯方可佩金玉器,普通人的佩剑木鞘,无纹,长仅三尺。荀忻抱着这三尺剑躺回去,像是要从木鞘上汲取温暖。

一夜天明。

“荀君。”

荀忻坐在案前,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已有客至帐外。

“曹公相召,请速至。”来传令的士卒抱拳低着头,刚从偏帐中走过来的荀友若撞见这一幕,脚步顿了顿。

“今无战事,曹公起得甚早。”荀谌摇摇头,状似谈笑,坐下来望向堂弟的眼神不乏担忧。以从弟的表现来看,曹操清晨相召不像是好事。

荀忻短暂地疑惑与沉默过后,起身往外走,“四兄先用饭,不必等我。”

……

“明公。”

帐中遍施帷幔,一进帐带入的风便将帷幔吹得婀娜摆动,当中只设了一张长案,隔案置两座,案上摆好了酒菜。老曹一身厚绢所制的灰白袍服,随意戴一白帢,见他来了,招手让人坐下。

“按礼不该朝食设宴,然孤自度,与卿之间何分彼此?”老曹平素便笑得爽朗,很能感染人,“卿以为然否?”

“明公但有召,夜半亦……”

老曹很快摇头接道,“诶,夜半不可,岂可深夜搅扰?”

荀忻心想,深夜因着帐暖不方便的只有您本人,如果郭奉孝在这儿,可能要就此话题开车,取笑上半个时辰。

然而他与曹操之间,至少是此刻,无甚温情可言。

一樽酒被放到了他面前,酒液晃荡,在案上留下水迹。荀忻抬眸看着老曹,以眼神表达疑惑之意。

“孤忆起昔日与卿初见,恍惚有十余年矣。”曹操举樽道,“此樽酒,卿不可不饮。”他说罢一如战场上的身先士卒,仰脖子先饮了一樽。

空盏落案,荀忻还未动。

他垂眸望着金樽清酒,不合时宜地想,这该是袁绍的库存。万幸袁本初没机会攻入许都,若要拿到那点寒碜的战利品,许都人的寒酸要被写入史册……

老曹摆出此等架势,明示着要灌酒,不容他拒绝。

他也不是不能喝。

虽则这具壳子酒量不行,并不影响他喝酒前的姿态,“明公敬酒,安敢有辞。”抬袖仰首,同样的空盏落案。

曹操哈哈大笑,亲自给两人再添满酒,“本当痛饮,痛快!”

酒是穿喉灼痛的烈酒,两樽下肚,连曹操说话都带着酒意上头的飘然,“孤犹记当年兖州,若非元衡携粮来救……唉,为此事再饮一盏。”

满案的菜碟被忽略,甚至被曹操嫌弃碍事叠了起来。

荀忻的酒量没有撑太久,灌下第三樽酒,他整个人神情迟滞,慢慢伏倒案上。

曹操拍拍面前人肩膀,轻声喊他,“元衡?”笑道,“起来再饮。”

“再饮一盏,最后一盏。”

任他怎么拉,荀元衡固执趴在案上不肯起来。

曹操凑过去细视,眼前人原本白皙的肤色肉眼可见地从颈后开始,很快泛起浅淡的红色。案上酒樽旁本有一片水迹,被荀元衡的衣袖擦干了。似乎是疑惑他怎么突然靠近,荀元衡眨眨眼,乌黑的眸子因茫然困惑睁圆,衬得人不太聪明。

确实是酒量不行。

“许多事,孤不知如何开口。”曹操慢品一口酒,咽下,叹息道,“降卒之事,实话说,我亦为难。”

“元衡与孤相交忘年,十余载矣,若为此事生隙,孤实不悦。”

案上的忘年之交趴在那里,眸光不动,定定仰望着他,没有蓄须的脸看着仿若少年,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捋一把下颌潦草生长的胡须,这时曹操才真切感受到彼此间年龄的差距,或许是念及此,他的语气缓和些许,“孤知元衡秉性纯厚,常怀恻隐。”

看荀忻闭着眼昏昏欲睡的模样,曹操揪着人衣领不让此人睡过去,强问,“元衡?”

他沉声道,“孤若坑降,元衡有怨乎?”

等了片刻,面前人甚至眼睫毛都没颤,没有反应。曹操叹口气,开始后悔方才的一时冲动,把荀元衡喊过来灌醉根本毫无意义。

本想由着此人伏案昏睡,刚一松手,醉得没有知觉的人倒在案上,额头磕得“嘭”一声响,磕得食案震了震。

“……”曹操坐在原地如被定住,片刻后起身去看,正好与捂着额头爬起来的荀元衡对上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