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善的脸慢慢消去和善,若有所思地端详起面前这个脏兮兮的小殿下,皇帝最年轻的兄弟。
半晌她道:“殿下人这样小,但已经知道这样多的事了。”
男童从墙角站起来,幼小的身体竟然有一点挺拔的姿态。
他看也不看这个和善的女官:“要想当皇帝的兄弟,不长大一点,怎么能行呢?”
女官笑起来:“要当皇帝的兄弟,不长大一点不行;但当皇帝的刀,怎么能够长大呢?”
话语说得很晦涩。男童默然不语,风雪在此刻似乎也大了几分,呼啸着卷到他身上,感觉下一刻便能够将这幼小的身体吹一个趔趄,但他始终站立着,瘦弱而坚定。
“原来如此。”他慢慢道,“这是你的想法?”
女官恭敬对他施礼:“我们这些人,只是最高处那位的传话筒罢了,又哪里敢有什么别的想法呢?殿下既然聪明,想必陛下会非常乐意看到有个得力的兄弟来帮手。朝堂上那些人总吵得陛下头痛,假若有殿下相助,兴许会好很多。”
她顿一顿:“当然——要是殿下能够帮一把沈家孤女,我自当感激涕零。”
男童站起身来,叹道:“看来淑妃对他很重要,一个妃嫔的死,竟能改变他的想法。难道他先前不是打算让我无声无息死在深宫里吗?留着一个这样小的弟弟,对以后的皇子会不利。
他口口声声拿“他”指代
皇帝,是大不敬,女官只低下头不答话,但有些时候,沉默已经能够代表很多东西。
男童沉默片刻:“皇帝的心变软了。”
风雪吹在他肩上,这次没有透过宫墙传来的温暖融化,细小的冰晶不够坚硬,但很寒冷,雪白一片。
女官不敢接话,只将身躬得更低,再低些。
男童看她一眼,淡淡开口:“起来吧。其实就是因为你们这样,他才会寂寞到连我这样一个小棋子都不敢杀掉。皇帝这样高的位置,他要是还把自己当人,怎么会不疯掉呢?”
女官抬起头直视男童:“殿下想要陛下疯掉吗?”
男童笑起来,随即消散,好像在他肩头的冰雪一样。他转身走向御书房的方向,似乎准备就这样蓬头垢面乞儿一样去见当今的皇帝。
女官跟在他身后,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但没想到前面男童瘦小的身影里有声音传来,平静又惊心。
“他疯掉不疯掉,难道是由我来决定的吗?”
女官不解,心想当今已经需要你这个先帝的遗腹子来给他支撑了,甚至要重新用你,这难道不是证明他很难过吗?
这样的难过与伤痛下,你成为成为皇帝唯一能够说话的人,难道不是能够决定皇帝的情绪吗?只要你说一句话,或者引导一下他,他不就会变得开心或者难过起来?
男童没有回头,却似乎已经猜到了宫女想要说什么。
“皇帝的心软了,难道就不是皇帝了吗?”男童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派你来找我,究竟知不知道你希望我为沈家求情呢?”
女官细细咂摸,悚然一惊,连忙对男童跪拜行礼。
风雪有些大了。
御书房中温暖如春,这几位进了御书房的老臣许是穿太厚实,不住地发汗,伸手去抹掉,汗珠便又在额头上出来。
他们这样紧张,是因为外面跪着沈家老爷子,还有小沈阁老的遗孤,一个幼女。
那小姑娘不过三四岁的模样,在座的几个老臣家中孙女也差不多的年纪,一个个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冬天出门裹成一团,摔倒了也不会被磕绊到,顶多撞进棉花丛里面。
即便这样,小女孩们也会因为摔倒放声大哭,把暖炉捂在怀里吃糖果才能
够慢慢平复下来,还要趁机敲诈免掉两天的功课。
但外面那个女孩,她没有这样撒娇打滚的权利了。她的母亲据说出身不好,当年与沈阁老成亲的时候,便没有什么娘家人来看,现在沈阁老的事一出,便把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等到有人发觉不对,人已经随着沈阁老没有了。
只留下这样一个小小的女童,这要怎么办呢?按律法,沈阁老蒙蔽天听,家眷是要充奴婢的,难道让这样一个小女童去当奴婢吗?
沈家虽然没了年轻一辈最优秀的子弟,但沈家老太爷也还在内阁,沈家到底还没倒。既然沈家没有倒,又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女眷充进花楼?
老阁臣们面面相觑,额上再次结出一层薄薄的汗。
沈太爷已经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那小女童应该也跪了两个时辰。一个老人,一个小童,风雪里两个时辰跪下去,难免要大病一场。
沈清蝉懵懂无知地跪在雪地里,因为太冷而肢体麻木。跪的时间太长,她感觉自己晕晕呼呼的,就好像当时偷喝了爹爹的酒一样。那时候她直接睡倒在爹爹的书房里,被来议事的几个老大人偷笑小姑娘偷酒喝,是小老鼠偷灯油。
这故事阿娘前些日子刚跟她讲过,小孩子正是要脸面的时候,被打趣后她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哄得那几个老大人忙不迭给她掏糖果吃。
她这才知道,原来上朝的大人们也是会在口袋里偷偷藏糖果的。
但现在不是在爹爹的屋子里。沈清蝉看一眼守卫积雪的刀鞘,下意识想要避开兵器积蓄的寒冷气息。这个爹爹指给她看过,好像叫刀。她不喜欢刀,她最喜欢糖果跟吃食,还有整日睡大觉。
沈清蝉感觉头越来越晕了,她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但看到祖父仍旧跪在那里,身上跟胡子眉毛一样白,她不敢也不能晕。
爹爹总是教导她,做人要有担当,要负责任。现在祖父老了,爹爹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也应该保护祖父!
沈清蝉晃晃头,想让自己不要那么晕。她还小,不太懂得,喝醉酒的晕,同这个晕,是不太一样的,这个是赶不走的。这样的晕,不是她习字困倦摇摇头就能够赶走的东西。
门被打开,宁公公走下阶来,一旁小太监给他撑伞,免得他被雪淋湿。
宁公公叹息道:“老大人,您这又是何必呢?”
沈老太爷默然不语,嘴唇冻得青紫。
宁公公示意,一旁的小太监飞奔拿来两件大麾,宁公公接过一件,亲自披到沈老太爷身上:“您也不是不知道,淑妃娘娘刚过世,陛下日日头痛难眠,正没什么好心情的时候。您现在跪在这儿,不是白白给陛下添堵吗?”
沈清蝉看着宁公公走过来,伸手要给她披上大麾,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她再也没力气支撑住自己的脑袋,止不住要往地上栽去。宁公公反应不及,眼看这小姑娘就要在殿前受伤。
正在此时,一只手从一旁伸出,稳住了沈清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