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手很凉,袖口滚着流云金边,手指青白。他冰得沈清蝉一个哆嗦,小姑娘竟然重新清醒起来,颤抖着打起精神直起身,仍旧不屈不挠地跪着,笔直如刀。
宁公公松一口气,抬起头,看到个身量不足的男童,一身缁衣,脸都陷在毛皮大麾里,身子倒是极挺拔。
再往上,一双漆黑的眸子看过来,好似从冰泉里捞出来一般。
这双眼看得宁公公心底打个寒颤,他连忙行礼:“参见殿下。”
“免礼。”少年人简要道,从他手中接过大麾。宁公公岂敢拦他,自然奉上。
小姑娘直愣愣地看着他同宁公公,意识到这个人或许不太一样。至于怎么不太一样,她也不能够说出来。
陈章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天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应该是沈家那个冤死鬼的遗孤。
但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弱质女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哪怕晕眩的时候,也没有弯过自己的腰。
他把大麾给小姑娘,后者接过去,仍旧一脸茫然。
“自己披上。”他看着小姑娘,不知道是在对小姑娘说话,还是在对自己说话,神情流露出一丝讥讽。
“这样很好——你一直跪着,但一直没弯腰。屋子里的人最爱看这个。以后也多记住。”
沈清蝉看着身上比自己还冷的人,似乎听懂了什么,抿紧嘴唇,驱动着早就麻木的手指笨拙地给自己穿好大麾。
宁公公给这个
很冷的少年人赔笑:“您怎么现在就来了?路上可曾冻着?”
这个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凑近少年人:“您何苦同这家沾上关系呢?这个小姑娘现在让陛下难办,内阁里几个都在求情呢。”
少年人低头一笑:“物伤其类罢了。何况,这样小。”他顿一顿,似乎记起自己也是这样小的人,甚至不够被称为少年,或许该叫男童。
但没什么人当他是幼童看,他也不屑要。
难道要说,他得要看见有人这样挺直了腰板活着,自己也才能这样活着吗?
他道:“没什么,进去罢。”
宁公公迎着他入内,沈清蝉仍旧跪在外面,固执地挺直了腰板。
风雪吹拂,她脑中只留下一个念头。这些人好像都看不见她还有祖父。她看着给祖父披大麾的人头顶的伞,心想要是祖父有伞多好,头发就不用白了;接着她记起来,祖父的头发很多年前就白了,没有伞也是这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开启,那个公公上来扶祖父一把,低语道:“沈大人,回去吧,陛下说了,跟小姑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没意思。”
公公垂下眼感叹:“这还得多谢刚才进去的那位。您看见了吗?穿黑衣服那个,把姑娘送回家吧,只要不在眼前,陛下就当看不见。”
返程的马车上,祖父一直没有说话。沈清蝉把大麾解下来放到一边,祖父才看向她:“怎么不穿上?冬天冷,免得受寒。”
沈清蝉摇摇头,她不想穿。
祖父笑起来,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盛京城太冷,我是个老人家,照顾不周,总怕冻着你。”
沈清蝉抿紧唇,摇摇头:“祖父不老。”
祖父爱怜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沈清蝉又问:“祖父,我爹爹……他真的犯了大罪吗?”
沈老太爷看着小姑娘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想起那个不知怎么就死了的儿子,心头大恸,但不敢在孩童面前作悲声,只摇摇头。“以后这种话,不要问了。”
沈清蝉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却想,我爹爹不是犯了大罪,他没有错。
我要给他平反。
“天圣二年冬,淑妃过世,沈家长房灭,仅一孤女留存。陛下可怜孤女体弱多病,免了她的
罪;可这冬天还没过去,人就没了!可见这姑娘本身就不是享福的命啊!”
说书先生在酒楼里感叹,看客饮酒正酣,谁耐烦听这些个孤女啊宫廷啊的东西,乱纷纷叫嚷起来:“这天下的孤女多了去!她好歹还在侯门享过福,算好命了!”
“你这故事忒没意思!还不如听一听缁衣侯的风流债呢!”
说书人眼睛一亮,木板一敲:“诸位莫急!接下来,咱们便来话一话这位缁衣侯!”
七月的江南,风光正盛。这盛得也不止风光,还有风光里的人。
酒楼上帘幕轻垂,被风吹得翩跹而过,一瞬间露出里面端坐着人的下半张脸,唇红齿白,好俊俏风流一个小公子。
“小二?”这人听到说书者开始讲“缁衣侯”便一撇嘴角,银子往桌上一丢,“结账走了。”
小二急忙赶过来,听声音到的时候,隔间内已经空荡荡没了人影,桌上正放着一块碎银;手一掂量,左右差不离是这个价,甚至有余。
但自己从听见声,就没见这里有人出来过啊!小二疑惑地环顾四周,这才看到大开的窗户。他冲过去,这位不走寻常路的客人却已经消失在人流里。
小二却似乎认出来了这人是谁,习以为常地收好碎银:上酒楼听说书,付钱这么准,走人还不走正门,非要翻窗,全天下估计都没这么奇葩的人!
有人看到方才帘幕下那人模样,贪慕美色多问一句:“小二,那是谁?”
见这人眼中淫邪神色,小二笑起来,收好银子,慢悠悠道:“您是刚到咱们江南吧?”
外地客最听不得本地人这样傲气的话,忍不住皱眉,顺便挺直了胸膛:“是,又如何?”
小二道:“不如何,只是劝您一句——倘若看刚才那个人脸生得好看,就想怎么着他,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外地客被人说破自己目的,登时发作起来,狠道:“你们开酒楼,都是这么做生意的?”
小二看也不看他,从他身边绕过去,还故意狠狠一撞:“告诉你也无妨。江南杜家的小公子,杜昼,字如晦,天下首富。你也敢碰?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