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道(1)

韩愈文集 刘振鹏 2099 字 2024-05-21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2),道与德为虚位(3)。故道有君子小人(4),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5),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6)为仁,孑孑(7)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8),孔子没,火于秦(9),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

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10),不入于老,则入于佛(11)。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

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

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12)。”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云尔(13)。”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

后之人虽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

人之好怪也!

不求其端,不讯其末(14),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15)。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16)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17),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18);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19),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20),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天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21),为之政以率其怠倦(22),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23)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

其亦不思而已矣!

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

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24)。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25),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26)。”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27)者。

呜呼!

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28)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29),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30)!

”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

”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31)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32),灭其天常(33),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34)”《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35)。”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36)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兵: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37)(38);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39)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40);郊焉而天神假(41),庙焉而人鬼飨(42)。曰:“斯道也,何道也?

”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43),语焉而不详(44)。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

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45)。人其人(46),火其书(47),庐其居(48),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