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手绢吗?——赫塔·米勒诺贝尔演说

我外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也是士兵。他知道他提到儿子马茨的时候该说什么,他经常痛苦地说:“旗帜开始飘扬的时候,人就会在军号里丧失正常心智。”这种警告也适用于我后来经历的那个时代。每天你都看到大大小小的既得利益者在军号里丧失正常心智。这是我决心不吹的军号。

还是孩子的时候,我的确不得不违心地学过拉手风琴。因为在家里我们有一架红色的手风琴,本来属于死去的士兵马茨。手风琴的背带对我来说太长了。为了不让背带从我的肩膀上滑下去,我的手风琴老师就在我背上用一块手绢把它们系扎在一起。

我们是否可以说,正好是最小的东西,不管它们是军号,手风琴,或是手绢,可以把生活中最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这些东西如行星绕行在轨道中,在周而复始中它们的偏差显示出一种形式——一个“魔圈”。我们可以相信这种事,但是无法说出来。但是,无法说出来的,我们可以写下来。因为写作是一种沉默的动作,一种从头脑到手的劳作。嘴巴就跳越过去了。生活在那种制度之下,我说话说得很多,主要是因为我决定不吹军号。通常,我说的话都会带来痛苦不堪的后果。但是写作是在沉默中开始的,在工厂的那个楼梯上,在那里我不得不应付比我能大声说出的话还多得多的事情。发生的事情无法再用说话来表达。说话表达,你最多能在高度上再加点东西,可是事情本身的全部范围却不会再扩大。那只有在头脑中我才能默默地拼写出来,我用生的渴望来应对死的恐惧。这也是词语的饥渴。只有词语的漩涡可以把握我的生命状态。它拼写出嘴巴发不出声音的事物。直到有某种我从来不知道的东西出现。与现实平行的,是词语哑剧开始表演。它们不在乎任何现实主义的规格,把最重要的收缩起来,而把无关紧要的扩展开。突如其来,突发奇想,词语的魔圈赋予所体验到的事物一种着魔般的逻辑。这种哑剧表演不留情面难于驾驭,让你渴望更多而立刻精疲力竭。

当我是一个楼梯玩笑的时候,我就像小时候一样孤独,独自在河谷里放牛。我吃草叶和花,这样我就能属于草叶和花,因为它们知道如何生活而我不知道。我叫着它们的名字和它们说话:“奶浆草”意思是叶子锯齿状而草茎带有白色奶浆的植物。但是这种草对我说的“奶浆草”这个名字毫无反应。我就试试不用“奶浆”或“草”而用其它随便想到的名字:“锯齿苋”、“针针叶”等等。用这些假名字,其实我叛变了真实的植物,揭示了这种植物和我之间的巨大空白。失态丢脸的是我其实大声对自己说话,而不是对植物说话。但是失态丢脸对我其实又是好事。我看护着**,而词语的声音看护着我。

词语的声音知道它必须欺骗而别无选择,因为事物也会欺骗它们自身的材料,感情也会用它们的姿态手势引起误会。词语的声音,以及连带着这种声音而产生的真实,存在于材料与姿态手势欺骗的交点之中。在写作中,这从来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而是这种欺骗所具的诚实性问题。

回到当年的工厂来说,当我是个楼梯玩笑而手绢成了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我也在字典里查到“阶梯利息”这样漂亮的词汇,这是说贷款的利息可以像阶梯一样逐渐上升。这种上升对一个人来说是费用增加,而对另一个人却是收入增加。写作中其实也两者兼具,我越深入文本向下挖掘,那么从我这里夺走的我写下的文字越多,而且也越来清楚显示,有什么从那些生活中的体验中丧失。只有词语能够有这种发现,因为它们事先并不知道。在词语出乎意料地抓住了生活体验的地方,也是词语最精彩之处。最后它们变得如此强加于人,以至于生活的经验必须死死缠住词语,这样才能避免分崩离析。

在我看来,物体不认识它们自己的制作材料,姿态手势不认识自己的感觉,词语不认识把它们说出来的嘴巴。但是为了确认我们的存在,我们需要物体,我们需要姿态手势,我们需要词语。归根结底,我们能用的词语越多,我们就越发自由。

有一个清晨,在我快要离开罗马尼亚移居国外的时候,一个村里的警察来找我的母亲。她已经到了门口的时候想起来:“你有手绢吗?”她没有。尽管警察很不耐烦,她还是到屋子里去拿一块手绢。在派出所里,这个警察朝她大发脾气。我母亲的罗马尼亚语不太好,不明白他叫喊什么。所以他离开了办公室还从外面把门反锁上了。我母亲坐在那里被关了一整天。最初几个小时她就坐在桌边哭泣。然后她走来走去,然后开始用她的眼泪浸湿的手绢给家具擦掉灰尘。后来,她又从墙角拿出水桶和墙上的钩子挂的毛巾来擦地板。后来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真是惊恐。我问她,“你怎么可以这样,帮他去打扫办公室?”母亲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她说:“我就找点事做,好打发时间。而且那个办公室那么脏。碰巧我还带了一块男人用的大手绢。”

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明白,通过这些额外的然而也是自愿的忍辱负重,她还是创造了一些尊严。我尝试在一幅拼贴画里找到可以说明这种尊严的词语:

我想着在我心里昂扬的玫瑰

想着无用的灵魂像一个筛孔

但是拥有者询问着:

谁会得势占上风

我说:拯救你的面皮

他咆哮着:面皮

不过是块污迹糟蹋的绢布

没有心智没有头脑

我希望我能为所有那些被剥夺着尊严的人说一句话——一句话包含着手绢这个词。或者问这个问题:“你有手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