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画圈圈的伊德

圣诞之音 陈施豪 9416 字 2022-10-07

我做了一个约定。

我下了一个诅咒。

我等待着什么来找我,终结这可憎的一切。

我询问了母亲。她无所不知,无所不答,我相信母亲说的一切。

母亲笑着说那是名为前世的梦。

她抱着我哭泣。

母亲迅速地衰弱。

身体上是,精神上也是。不久,我被过继给安东尼奥伯父。

我小心地挖开开放着郁金香的土堆。

这是母亲最喜欢的郁金香,所以我格外小心。

我安置了母亲,细心整理她的发丝,随后抑制了木屋内的气流、以及侵蚀母亲身体的温度和湿度。

这还不够。我需要强大的魔法维持母亲的笑容。我需要媒介,比如那把誓约之剑。那是丈夫送给妻子的贵族风俗物,有一把埋入了坟墓中,但我记得别馆里还有一把,虽然理由我不怎么记得,但那的确是父亲的誓约之剑。

艾米斯特跑开了,马格丽姐姐抱着我哭泣,他们都误解成了传染病。

一个月后,我来到了王都学园戈拉吉姆的下级院。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回到了海特府。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换过,崭新的学园制服平平整整地叠放在衣柜里。宽敞的屋子里飘荡着不可小觑的魔素,但看不到操办一切的自动人偶的身影。

我看到桌子上流着安东尼奥义父的纸条。虽然好像明白又不明白,诺文家主,马格丽姐姐,艾米斯特,基本上都避着我。安东尼奥义父有时会跟我面对面交流,但更多的还是留下纸条。司瑞特哥哥只是单方面怒意满满,科洛叔父做作的热情反而令我想避开他。说起来,好久没间弗洛伊斯和诺亚了。

纸条上写着安东尼奥义父许可我去探望母亲。

那瞬间世界霍然灿烂。

我匆匆披上外套,推开刻着哈路亚纹章的阴沉木门,轻快地跑出主馆。淑女是什么我才不知道!阴暗神秘的魔道家族的宅府,有诡异举止的家伙数不胜数,露出内裤之类的小事才没有人会在意!那个郁金香环绕的小木屋,鲜有人接近,鲜有人拜访,鲜有人可以依靠。母亲在等着我,所以一刻都不能等,一秒都不能耽误。母亲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破坏这一点不可原谅。

破坏这一点罪无可赦。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能打扰我的幸福。

那就是约定。

那就是诅咒。

我向撞到的人匆匆道歉,对方苦涩地笑着。那不是我在宅府见惯或长久未见的任何一张脸,但那隐隐约约的熟悉感让我内心动容——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好像已经不记得。

那不重要,快点到母亲身边。

母亲最欢的郁金香在小屋周围怒放。这里鲜有人进入,如今只有我来拜访,内部只可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我的手指触摸到了木屋的门。我回忆着母亲温暖的双手和温柔的音容,期待着再次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

世界如此美好,我开心地相信着。

3我无能为力

处理完事务后,我疲惫地叹了口气。转生流水线的业务员,必须保持自信和稳重,才能安抚有着各种扭曲症结的亡魂。

我看向自己的形象:戴着熊猫耳流畅吐槽的小孩。

有没有搞错啊!?我太小看她的执念了吗?!身为前辈的她,裸的滥用神力,强压给我她自己的恶趣味吗!?

这要我怎么保持自信和稳重啊……

如果你说的神,是管理灵魂和法则的存在,那么我大概也算众神的一个吧……详细解释太过麻烦,所以就请叫我神吧。

首先,关于神的存在,各世界都有误会在流传着。

全知全能,同时也是不能创造出自己也举不起来的石头的悖论。

人类实验室一不小心造出来的超级扭啊扭章鱼、平行宇宙观下的更高次元居住者、又或是设定阴暗情节阴暗的某箱庭世界里事不关己的世界观测所。

更常见的是,溯源于充斥着人类丰富想象力的神话故事中的人物角色,乃至探讨着终极之小的概念中所谓的某扔骰子的手。

所以啊,所以。

“你就是阎王神啊,把生死簿给老孙交出来”

“又是为我右手封印的黑暗原力而来的吗,就算我死了也不善罢甘休的石头门啊”

“主啊,我谢绝了小船和直升飞机,如此虔诚的我却惨遭溺死”

“我是xxx,我爸你知道吗,我姐夫你知道吗,快叫你们节目最高负责人出来”

“尔曰天地未被灵者爆之之由,乃异世之转而再生呼,百家皆欺我呼”

“请您在这把老骨头的最后告知我大一统理论的真实吧”

一一回应这些问题,真是心累,心累啊。

然后呢,读到那些狂热者的想法,我一次又一次地流泪了。

不习惯头顶迷之光环在腾云驾雾间超然裸奔。

不能捧读转生流文学的经典中二病台词。

不能解答哲学哪里来哪里去来干什么的三大命题。

无法说明宇宙大爆炸跟魔法少女的关系甚至跟某个粉发少女也不是同事。

既不能保证也不能承认冥币的购买力。

拒绝透漏《猎o》的后续剧情。

看起来很蠢而且腿很短……

不是符合您期待的神明大人真是对不起啊!而且那什么的结局就算是我也不知道!你真的确定有结局吗!还有啊,最后那个是人身——不,神身攻击吧!?

好想要休假啊。

我打断了忧郁的思绪,搜寻着坐标。坐标尽头是,标记的灵魂所在的时空。没错,就是连环杀人后自尽,还口口声声地说自己很幸福不必转生的那货!虽然安排转生很麻烦,但是这货不转生的话更麻烦啊,而且真的是神级别的麻烦啊——

那个将恶趣味形象强硬塞给新晋神明的儿子的恶母,跟那孩子转生后的命运密切相关。而冠有神名的同僚各自存活在不同的时间中,彼此难以追迹,所以我不想放过这奇迹般地还能再见她一次的机会。

没错,在目睹她香消玉损后,再见到她的奇迹。

我的文字为她所教,我的言语为她所诉。

牵起我既无价值也无与意义的人生的,是她的手。

让廉价墨水绘制般的世界动起来的,是她糖霜一样的笑。

她有时侃侃而谈,用我熟悉又陌生的道理讲述。

“诶,假如世界上有一百个人,每个人都说了一点谎。”

她面容烦恼,如同诉说着不适宜小孩的阴暗童话。

“尽可能听一遍。然后,就能成为第一百零一个个人哦。”

我和她活在不同的时间之中,她踏入神域的时间早于我许久。

她好像在寻求什么、期待什么、等待什么,又好像漫无目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我问询她的愿望,她很认真地答道:

“踏张之丘的彼方。”

我曾问她活着是什么。

她上扬的嘴角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犹如冬日里硬实的面包上装点门面的糖霜。

“活着啊,是在各自的偏执中自圆其说哟。

我眺望着郁金香不自然的怒放。周遭的空气中飘荡着魅惑人心的浓郁香气,隐隐诉说着曾经有某个故事在这里静静地流淌。

另一个命运更加强烈的故事,正在缓慢开始。

她警告了我。

这短暂而扭曲的母女游戏即将落幕。

那就是约定。

那就是诅咒。

她补充。

她早就知道一切。

我在图丽·普林斯空荡荡的墓前,回想着这个早已结局的故事。我曾想试着改写一下剧本,然而那灿烂的笑靥嘲笑着我小聪明的举措。

那个少女将在今晚结束她的幸福。她丢弃掉早就残缺的东西,在扭曲的执念中剩下了什么。在历经必要的时间后,她将讨伐那个烧尽母亲尸体的凶手。

她刺穿我母亲的利刃仅仅是简单的因果。

我亲眼目睹了她的复仇。

这个命运已被神见证过。

改变这扭曲的故事,我无能为力。

我神清气爽地想道。

4那一刻海阔天空

我面前散落的是父亲饱受折磨后惨死的破碎身体。

他曾无数次抚摸过我的大手缺损了数个手指,并向不合理的角度诡异地扭曲。

在那个一切戛然改变的夜晚,他无视母亲的苦苦哀求,在家主的挑拨下视死如归地冲出家门,从此杳无踪迹。

我看着母亲空洞的面容。

她流淌眼泪的双目早已干枯,绝望的黑暗深陷其中。

她金色的秀发早已褪色,不远的石板上滚落着她淡枫的瞳孔。

她撕心裂肺地呼喊过,却不能阻止决堤。

我回忆起了妹妹。

她柔软的小脸大概曾极度扭曲。

她幼小的身体承受不了注入的魔素,在爆裂后仅剩一团血肉模糊。

我清楚地知道她的绝望。

因为那也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自称弗洛伊斯的地精笑着看着我。

我本来只是想见母亲,他却超乎预想地完成了愿望。

不可原谅。

罪无可赦。

这令人发指的家族流淌的肮脏血液,令我产生了浓厚的杀意。

我发誓绝对要报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首先,我需要能够对付精神魔法的手段。

我是艾米特斯·海特瑞,是魔法名门海特瑞哈路亚家的四男科洛·海特瑞哈路亚,跟平民女子一夜风流的产物。作为混杂贵族血统的私生子,我拥有淡薄的金发和棕红色的双瞳。虽然是生活在王都的直系,但并未继承哈路亚之名。

我偶尔会做一些熟悉又陌生的梦,和睦的日常突然斗转之下的梦。

梦中我刻下了誓约,然而我什么都不记得。

我幸福着。

我等待着救赎。

我的堂妹伊德路亚·海特瑞哈路亚,是很不可思议的少女。

她是跟我一样的贵族混血,头发是混杂着父母双方因子的暗黄色,却罕见地继承了虹膜异色症。她有着丰富的魔素,具备惊人的魔法才能。

我仍旧清楚记得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王国贵族传承悠久的全族仪式,五年一次。王都的结界会部分开放,使得遥远封地的分家借助魔法跨越空间、避免久至数月的长途跋涉。仪式的内容是家主发表已满五岁的孩子的正式名字。

我听父亲说过,已故的奥特伯父跟平民私奔、遗留的妻女生活在别馆,过着接近封闭的生活。家主诺文·海特瑞哈路亚是极其优秀的完美主义者,但他的双胞胎弟弟奥特却落了不只一截:身体虚弱,才能平庸,私奔事迹是贵族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马格丽稳重优秀,司瑞特有才认真。这个家里不缺令人赞叹的天才。无能公子的遗女和其母亲郁金香从中的小世界,我没有兴趣。

我厌烦地说着这些,而父亲觉得有趣一样笑了。他说,那孩子会被发表为伊德路亚。在海特瑞哈路亚的隐喻中,是接近哈路亚之意。

不试着交个朋友吗,他笑着建议道,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浮之极。

海特府被格雷姆照料着,只有不到十人的居住者。府邸有着气派的贵族主宅和仪式厅,以及迎宾用别馆和广阔庭院。大多数成员都生活在住宅,这里配置完善、环境也很舒适。庭院实行放任政策,参天大树随处可见。管理格雷姆的弗洛伊斯,是自称管家的地精。他住在年代久远的阴冷地牢里,入口开在庭院上,但被茂盛的植被自然隐蔽。接待宾客的别馆是两层一栋的别墅,奥特伯父的遗孀遗女在此居住。

然后,还有作为特别时刻场地担当的仪式厅。它的装潢复杂精巧、仿佛有某种深意,隐约流露着魔道世家低调阴沉的神秘。

我见到伊德路亚的时候,她正兴趣盎然地看着穹顶。

精美壁画装点的人工天空,是卑微平民一辈子无缘看到的美学结晶。壁画的内容是对外战争的胜利,海特瑞哈路亚借这场战争更加威风显赫。嫉妒王国繁荣的数个国家组成了联合军,妄图从北方的边境侵入国土、夺取凯布瑞拉繁荣昌盛的秘密。贵族们相继出征,为王国带来了压倒性的完胜。安东尼奥伯父参与过这场对外战争。他年轻时遗留的症疾,阻断了他的魔法之路。现在辅佐着优秀的弟弟,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台面下的工作。

这是个不错的话题,并且也擅长察言观色。

“哦。哦。”

她兴趣缺缺,对自家的过往雄风毫不在意。

“那有多少根?”

她唐突地指着穹顶中心的吊灯。

我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那豪华的玩意高高地悬挂在穹顶,因距离而缩水了身影。一圈又一圈地包围,一层又一层地重叠,柔和的光芒都因数量的暴力显得璀璨异常。

统计蜡烛的数目真的很蠢。

“那里有一千零一根。”

她说得理直气壮。

“其中有一根住着蓝皮肤的肌肉兄贵。那是个能实现任何愿望的精灵,但不能有关谋杀、爱情以及次数增减。”

她略加思索后,细心地补全信息。

“他可以从一个蜡烛换到另一个蜡烛……不,它总是随机地选择自己想睡觉的蜡烛,所以那几个缺损的蜡烛毫无影响。”

对付这种机遇蜡烛的必胜法就是全拔掉只留一根!

她自问自答地说出终极方案,兴致勃勃地望着顶灯,好像它真的寄宿着蓝色神灵。

我笑着听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欸哆,你跟我一样啊。但是是金发呢……啊。”

她比较着自称稻草黄的发梢,打量着我光泽稍差的金发。

就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物一样,她突然拨起了我眼前的头发。

我的眼睛是淡淡的棕红色。

我的母亲是父亲科洛·海特瑞哈路亚一夜情的平民女性。我勉强继承了贵族的金发,但没有传承海特瑞哈路亚的虹膜异色症。比起父亲猩红色的右眼,这暗淡的棕红色像被母亲的平民血统稀释了一样。

“像枫叶一样啊。跟科洛叔父不同……难道是母亲?”

她用了我不熟悉的词,内容带着些微血统主义。但她语调并无傲慢,让我不由得琢磨着其中的深义。

我很小就被父亲接回、对母亲印象不深。她从小就和母亲生活,因此话题又转回了对方身上。

那可谓是,打开了噩梦的匣子。

她满怀激情地诉说着,眼睛里简直能发射雷光。她的母亲拥有世界第一美丽的亚麻色卷发,亚麻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发色。她的母亲的发卷,就像大海跃动的波浪一样,生机勃勃。她的眼睛能够透视人心,是善解人意的透视镜。她的眼睛是映照湛蓝天空的古井,清澈、包容、纯净、深邃,矛盾的赞美之词放至其上也不再矛盾。她喜欢在天气不错的傍晚,在二楼的阳台上享用红茶,眺望着渐渐下沉的夕阳。她非常喜欢可可的苦涩香气,所有牵扯到可可粉的点心都狂热地放到过量,却一直以为女儿讨厌巧克力,因此擅长的只有果子曲奇。母亲名字的含义是郁金香,最喜欢的花是郁金香,别馆最多的就是郁金香,最令母亲开心地就是长得好的郁金香,因此自己最多做的事就是种郁金香。

在餐桌下方被桌布遮掩的空间中,我听了伊德路亚三个钟头的慷慨演讲。我学习了美丽的十三种描述方式、温柔的二十八种例证、以及数起来比数吊灯蜡烛还蠢的图丽伯母的个人情报……她喝红茶时习惯性地将茶杯放在碟子的靠里处。

我很快习惯了伊德路亚的狂热。她感概自己发色不伦不类。她自傲地指着自己蓝色的左眼,说这是母亲湛蓝双目的百万分之一的美丽。

我曾为自己的早熟早智满怀得意,然而面前的幼小少女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在那一天,我学会了反思。

不过,母亲吗。

我敲了敲父亲房间的门。府邸的家具门窗多都由暗红色调的古木制成,温润厚重,流露着百年保养后特有的神秘光泽。

如同大多魔法世家,这座宅邸蕴含了相当多的神秘。

厚重的暗帘被随意拉开,午后明媚的阳光进入室内。父亲青绿色的左眼上带着圆形金丝镜。他猩红色的右眼藏在阴影下,我看得不真切。父亲站在书桌前,头发扎成纤细的一束,尖细的面孔被光线分割得黑白分明。厚重的书架塞满了高低不齐的书脊,偶尔的空隙也被器具塞满。桌子上散布的纸片描绘着异瞳的纹章,染色的部分被密密麻麻的符号写满。

我费力地从插着华丽羽毛笔的骷髅头上移开了视线。

这个房间的样貌,跟我很久前拜访时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