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画圈圈的伊德

圣诞之音 陈施豪 9416 字 2022-10-07

父亲合上了手中的书。他女性般俊秀的面孔,流露出了见惯的轻浮笑容。

我向父亲请求再见一下母亲。

啊,说起来,我上次见到母亲是什么时候呢?

父亲的表情略微凝固。

她已经死了。

他用讣告回答我的请求。

我来到开满郁金香花的别馆时,伊德路亚正在等我。看到我的到来,她脱下沾满黑泥的手套和围裙、将从园丁格雷姆那儿偷来的铲子扔到一边。

她告诉我说,为了打发时间,刚才在移植郁金香。

我见到了温柔微笑着的图丽·海特瑞。

我和伊德路亚在仅存的空地上练习剑术。

我认真模仿骑士图鉴的招式。伊德路亚却摆出怪姿势,吼的招数莫名其妙。她说,这是无视等级的双刀流,黑骑士靠它终结不醒之梦、拯救众生。她说不清故事的出处,我嘲笑她还需补全设定。

她尖锐地回应我说,王国骑士的武艺一点都不帅气。

我冒出了青筋。

我们为彼此的信仰拔刀相见。我和伊德路亚挥舞绑布的木剑互相恐吓。我们两个根本半斤八两。伊德路亚犀利地吐槽说,两个室内派正在精神上互相伤害。

诺文家主有时会来拜访。他看着探索武道精髓的魔法世家晚辈,欲言又止。伊德路亚机智地改口成体能训练。

这的确成了体能训练。力量上不如我,但伊德路亚在偷懒上才华横溢、她的战术卑鄙无耻,为了胜利不择手段。

她到底在哪里学了那么多笑话和鬼脸。

我在图丽伯母的美味曲奇中逐渐消气。我满怀绅士风度,勉为其难原谅了无耻的对手。

伊德路亚是真正的天才。她仿造地牢建造了秘密基地,令我羡慕不已。我再三拜托后,她给我讲解了反重力裙子的知识。在钻研了三天三夜也没搞懂其中的相关性后,我两眼无光接受了她的入会邀请,得以共享她的小天地。

我成为郁金香同好会的第二个成员。这个同好会,第一课题是让郁金香四季常开,第二课题是让郁金香美丽地开,第三名课题是让郁金香统治世界,最高宗旨是让郁金香一样的女性开心。

跳跃好大!?

我被贴在墙上的宪章狠狠击沉。

伊德路亚反驳说,郁金香就是为图丽·普林斯而生。

她告诉我自己是母控,一脸骄傲。

伊德路亚经常会有一些妙点子。她得意洋洋地宣布这是知识产权,跟闲极无聊的弗洛伊斯商议。他们短暂地讨价还价,弗洛伊斯用罕见的书籍换了伊德路亚的涂鸦。那些海特府的图书之间都没有的珍本,他到底是从哪——

那轻浮的字迹让我感到熟悉。

伊德路亚说的没错。这家伙不愧是名为地精的老妖怪,他绝对深悉魔法世家的神秘。

只要有趣他便有求必应。

啊。

如果是他,也许能知道我母亲在哪里。

我对母亲知之甚少。她是身份卑微的平民,禁不住贵公子的甜言蜜语应邀一夜情。给予物质的好处,轻易地便将骨肉脱手。

就算这样,她仍是我的母亲。

科洛·海特瑞哈路亚的敷衍让我愤满不已。

我向弗洛伊斯说明了原委。如果母亲还活着,那再好不过,我想偷偷见她一面。就算她已经死了,我也想向她生下我表示感激。

伊德路亚在一旁兴趣全无。她念叨着能将压价残下的垃圾设计脱手这种蠢事。虽然有点火大,那也勉强算是她的心意,而且我没有合适的价码。

弗洛伊斯说那很简单,不过需要一点时间。

他坏笑着询问我。

诶米斯特·海特瑞,你幸福吗?

我有点火大地回答他:还不错。

伊德路亚给我看新的设计。我略过中间的文字,直接看最后——

生物节能灯。

很不妙,很不妙,真是相当不妙。我跟伊德路亚多年交往,熟知她编造的词汇。这五个字令我有相当麻烦的预感。

只要活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精灵然后威逼利诱,就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光能!

她兴高采烈地妄下定断。

说起精灵……我忍不住说起了住在吊灯里的蓝色肌肉兄贵。她双眼温润,说出的话苦口婆心——

艾米斯特,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哦。

在再也塞不下图丽母亲的曲奇前,我没再跟她说话。

伊德路亚和马格丽一起来找我。伊德路亚一改平常的园丁装束,换了平民才穿的廉价短裙,并且诡异地在里面穿了短裤。马格丽也脱下了大家闺秀的礼服裙,换上了活动方便的制服。

伊德路亚说要去王都西边的大森林探险。

她昂然地宣布:郁金香同好会全体之行!目的是捕捉光精灵!

那个计划竟然还没有放弃!?

我反射性地回应了,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我扭头看向马格丽。

你也入会了吗!?

西森林有古代遗迹,但危险性很低。贵族子女进入学园前不接触魔法,但魔法世家例外迭出。不提上级院的佼佼者马格丽,光是半桶水的伊德路亚就已战力过剩。马格丽很轻松地从诺文家主那拿到了通行证。通过城门时,检查通行证的士兵对我们战战兢兢——

嘛。

孱弱平民和垄断魔法的贵族,差异就是如此巨大。

伊德路亚根本就是个路痴。她说着正确的野外要点一边追着蝴蝶乱跑……把她拼命拉回的是我。伊德路亚魔素量很高,西森林的弱小魔物躲着她,而她非要去追……她在追,巨大蝴蝶拼命逃。把她拉回来时,我感觉到复数的安心气息。

我们前往了人迹罕至的遗迹。就算如此,这还是靠纯粹的运气……伊德路亚的执念让我们搜寻了一天……满足了失踪条件。如果城门的士兵上报,我们就会名声在外——

在几百年无死伤西边森林遇难的海特瑞哈路亚。

伊德路亚第十二次吼着天意拐回去探查。我们看到了意外的东西:一只小妖精徐徐出现。它明显受了伤害,在吸收残留魔素恢复精力。那个地方,伊德路亚不久前烧制了全熟魔兽肉排。

马格丽为见到终点的旅途喜极而泣。

伊德路亚立刻使出了帽子扣头杀。

她被马格丽敲头而恢复了清醒。她跟妖精交涉,手脚并用。她的确能流畅很多非通识语书籍,包括古语和妖精语,并靠此骗马格丽入会。

我很震惊。

马格丽冒出了青筋。

咒语是妖精语的下位语言,伊德路亚的无咏唱技能炉火纯青——

这家伙原来是哑巴外语通!?

伊德路亚给妖精起了名。缔结契约后,它共享伊德路亚的魔素迅速恢复了生气。小妖精同意了三个曲奇饼的日薪,住进了郁金香环绕的别馆。它和图丽伯母相处甚好,但不喜欢我。每次我来,它都随机地躲在某个蜡烛里。

我想起了某个必胜法。

伊德路亚从地牢回来后,它就对伊德路亚一阵嫌弃。图丽伯母说,诺亚讨厌弗洛伊斯。

这点伊德路亚百思不得其解。当她疑惑地问我为什么名字相似的他们不能愉快相处时,我差点把为移植球茎挖出的黑土甩到她脑袋上。

那算的上地精和妖精的共同点吗!!?

图丽伯母的身体每况愈下。伊德路亚很担心,她询问了父亲和弗洛伊斯,但他们委婉地告知了她时日无多:变异的特例和传承的血统不同,图丽·海特瑞的寿命不受到加护。

伊德路亚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断种植着郁金香。我问她问什么,她说,让母亲沉浸在郁金香的幸福中是父亲的愿望。

也是她的愿望。她补充。

伊德路亚在母亲的床边深深地哭泣。她紧握母亲的手,但消瘦的手指无力回应。她深陷双眼流露出湛蓝光泽。回光返照的最后,她的遗言温柔无比——

要幸福。

我擦去滑落的泪水,看向跪在床前的伊德路亚。伊德路亚看起来很伤心,但也很冷静。不久后,安东尼奥伯父敲门而入。他好像跟诺文伯父有所争执,神色有些凝重。他说,伊德路亚将会被自己收养。

伊德路亚根本没有在听。说实话,我也没有怎么在听。我勉强理解了伊德路亚的心境,毕竟我也同样疑惑。我与她们母女频繁交往,也算是熟知图丽母亲的一颦一笑。

我了解她。但也许是我认为我了解她。

她的遗言温柔无比。

仅仅在语气上温柔无比。

那副表情中蕴含的沉重和悲痛,我难以推敲。

图丽伯母葬在别馆的郁金香丛里。那是可以从阳台眺望到的狭小空地,我和伊德路亚在上面挥舞着木剑,而图丽母亲微笑地注视。

别馆被暂时封锁,伊德路亚跟我们住主宅。伊德路亚请求使用别馆的仓库,她拒绝格雷姆们帮忙,说想亲自整理和母亲的回忆。诺文家主不再怎么露面,同意请求的是安东尼奥伯父。

伊德路亚不再种植郁金香。她把很多东西搬到别馆的地下,好像要放进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我问她是什么,她说是“母亲”。我回忆着她们母女生活的细节,猜测着有如此重要回忆的东西。

是床铺吗,试着问了,伊德路亚回答我说肯定是有的。

然后是一切崩溃的那个黄昏。

我在桌子上苦恼地咬着羽毛笔。

令我烦恼的是马格丽给我的练习。我已近十三岁,但尚未入学。不过这不是问题。这个年龄的贵族成长开始放缓,一两年的误差、学园会睁只眼闭只眼。但矮个的伊德路亚还长着一副难糊弄的幼稚脸,所以我打算拖到她十二岁。

我希望跟伊德路亚一同入学。

伊德路亚很有才能。我拜托马格丽辅导我预习,以免拉开太大差距。离跟伊德路亚一同入学的时间越来越近,但练习还有很多题目没有解开,这让我有些不甘心。

伊德路亚来找我。我告诉她自己停滞不前的进度,心情阴郁地等待嘲弄。但意外的是,伊德路亚心情很好,她拍着手说,要带我去看一个秘密。她走出主宅的脚步轻快,拉着我在树木幽深的庭院间飞奔。

她打开了仓库的门。不,现在应该说是小屋?虽然还不明白她出于什么目的改造了,但我对里面的东西极为好奇。到底是什么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会让这个母控如此地开——

精巧的匕首放在地上,那是贵族风俗中丈夫送给妻子的誓约之剑。这很奇怪,本该随图丽·海特瑞一起下葬的它在这里很奇怪。不,因为诺文和奥特是双胞胎,誓约之剑是式相同并不奇怪……诺文伯父把誓约之剑随意地扔到仓库里了吗?

我逃避着现实的大脑,被不自觉移动了的双眼所看到的事物吸引。被大刀阔斧整理过的地板上,描绘着复杂的魔法阵……的是尚未完全干枯的血迹。

她抑制了屋内的空气流动,控制了温度和湿度,就像为了防止某种东西变质。

我有不好的预感。

海特瑞哈路亚传承的神秘中,的确有关于复活的传说。但其中的扭黑暗令人不寒而粟……不对。这里流淌的魔力虽然也在扭曲因果,但欢快、明朗、温暖、灿烂,洋溢着她幸福的愿望。

我拒绝理解这矛盾之中的意义。

伊德路亚慢慢走近木床。那张木床上面铺着印染郁金香图样的丝被。木床四角的纱帘被细心地挂起,躺在上面的存在一览无余。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插着新鲜郁金香的花瓶。

她温柔地走近床铺,温柔地握住那个……勉强说是手的东西。那个躯体的皮肉经不住一握,腐肉碎块和泛绿皮屑接连滑落。

伊德路亚·海特瑞哈路亚灿烂的笑容诉说着世界第一的幸福。

那并不是复活的禁术。

我被迫理解了这矛盾之中的意义。

她正在对图丽·普林斯了三个月的尸体施加对自己的魅惑。

回过神来,我已经跪在湿冷的石板上、扶着冰冷的墙壁。

我的身体无关意志地剧烈颤动,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以避免窒息。

我感到刻骨铭心的自责。

我感到刻骨铭心的恐惧。

那个,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那个,是最接近哈路亚之名的扭曲。

艾米斯特·海特瑞,你现在幸福吗?

我抬起头来,面前是弗洛伊斯。他的笑容不怀好意,但我觉得怀念。我依稀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出小屋,在碎石和植木中疯狂的寻找地牢的入口。我心中残缺了什么,我必须去寻找什么来填补——

我曾想见一下母亲。但父亲说她已经死了,因此我来到地牢许愿。为什么我会来到地牢呢?

弗洛伊斯说这很简单,不过要等一段时间。

然后,今天就是愿望再次实现的那一天。

我是艾米特斯·海特瑞。我偶尔会做一些陌生又熟悉的梦,梦里我在郁金香的庭院里笑着。

我很幸福。然后——

我将施行救赎。

家主发现图丽·普林斯空荡荡的坟冢时大惊失色。他发现得如此及时,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每天上坟扫墓。

马格丽正休假在家。她抱着伊德路亚哭泣,一遍一遍地解释说图丽叔母早已死去。而伊德路亚只是听着,然后同样一遍一遍地解释那不是传染病。

诺文伯父明显避开着伊德路亚,父亲一如既往轻浮地笑着,安东尼奥伯父眉头紧皱。

伊德路亚持续地探访着那个勉强算是她母亲的东西。她使用的魔法很强大,甚至魔素一直处于抽空状态。她停滞了图丽·普林斯的尸体的时间,使得其的情况不会继续恶化。但不止如此。父亲所说,与其说是停止了时间,不如说是尸体拒绝了变化本身。无论用小刀去割,火焰去烧,还是毒物去腐蚀……图丽·普林斯的遗体变得不能破坏。

他对自己的猜测极为自信,如同一一实验过一样。

伊德路亚使用的魅惑魔法也十分强力。弗洛伊斯认为,随意地摆弄尸体可能会引起她的发狂,因此想移动尸体的安东尼奥伯父就此罢手。虽然他也试着铲除小屋周边的郁金香,但伊德路亚看着被夷为平地的庭院哭了一晚上后,所有的植被都完全恢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安东尼奥伯父最后决定将伊德路亚送入王国学园。一个月后,上级院的马格丽的假期即将结束,我和伊德路亚也将跟随启程。前往王国学园之前,我的父亲科洛·海特瑞哈路亚把我叫到了面前,解除了作为伊德路亚青梅竹马的玩伴的暗示。

他要求我进入学园辅佐名义的下任家主司瑞特。

我能理解司瑞特的愤怒。

司瑞特知道自己被分配的角色。家族的期望、所处的立场、魔法的才能,无论哪个他都不能和伊德路亚相比,他只是身为避雷针的影武者。

他不理解为什么这样的伊德路亚会沉浸在恶趣味的幻觉中无以自拔。

他使用了各种方法想让醉毒者清醒。

他弄错了药粉的剂量,使得伊德路亚真正意义上的濒死。我借用了家主的名号找来上级院的马格丽。在姐弟两人短暂的激烈争执后,马格丽在昏睡的伊德路亚前捂面而泣。我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看透了扭曲的司瑞特深藏的自卑。

她选择了弟弟。

我弯下腰看着失去意识的伊德路亚。

她的头发略微焦黄,贴附着脖子而下。我曾嫉妒她蓝与绿的异瞳,但她告诉我了名为枫叶的凄美棕红。

我和司瑞特带着伊德路亚上了马格丽的马车。上级院的日程较灵活,一般都是她坐马车来接我们。

在路上,马格丽治疗了伊德路亚的伤。和司瑞特争吵后,马格丽避着伊德路亚。就算在家里相遇也匆匆而过。我们心知肚明,但绝口不提。

这是我们的默契。那个名讳是禁忌。

在沉默的治疗中,我回忆着那个已过期限的朋友游戏。

我很幸福。

然而我渴望救赎。

直到刚才,我、司瑞特和马格丽都在图书之间的里室学习。朦胧的月光从窗户射入,勉强维持了我的视觉。现在是夏季,但府邸依旧凉爽舒适,得益于勤勤勉勉的格雷姆佣人们。

不过,那尽职尽责的调整已经微不足道。

我看向马格丽沉沉睡去的侧脸。她柔软的金发地顺着脖子滑下,肩膀上披着绣着上级院纹章的披肩。质地良好的衬裙贴附着她流畅的曲线,赞美着她作为大家闺秀的美丽。

她刚刚还在辅导弟弟们功课。而沉眠的现在,她如同摆脱了什么,柔和的面容轻松又愉快。

我想起了开门的司瑞特。他在我看不到的死角,跟姐姐一样的柔顺金发覆盖着低落的头。他的表情被藏进了月光的阴影里,自然下垂的双臂轻轻搁置在大腿上。在结果之后他就再没有被碰触,因此仍然安稳地坐在地上。

我想起那个已过期限的朋友游戏。

她跟我玩耍时极尽偷懒主义,从不用强化魔法,战略也是打完就跑。这其中委婉的缘由,我和她都未曾捅破。

我拒绝去领会我们两个所谓的全力上的质的差异。

我费力地抬起头看向伊德路亚·海特瑞哈路亚。

无论在空气中飘荡的无主者、还是在我血液中寄宿的房客,她激烈的情感动荡着所有。

这不合理。使用自己的魔素才能发动魔法。

这很合理。因为那只是“很难做到”。

这根本不需要理由。她是伊德·哈路亚·海特瑞哈路亚。

她褪去了郁金香的芬芳,冰冷的笑容清醒又疯狂。她从马格丽的身体中抽出长剑,随手甩落即死者的血迹。她睥睨着趴倒在地的我,由缓至快地将剑落下。

我的手被利刃贯穿,朦胧的意识因而恢复。

我看到远处站着弗洛伊斯。伊德路亚询问了剩下的两人的去向后,抽剑离去。他恭敬地俯身,如同面对真正的哈路亚家主。

我的心脏因狂喜而疯狂跳动。

在今夜,某个传承着虹膜异色症的魔法世家落下了帷幕。

我果然还是喜欢伊德路亚。

在这一刻,我觉得一切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