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英的脑子嗡嗡作响,他想不通,若说他挡了旁人的道,有人要杀他不足为奇。可为什么要用“见血封喉”的奇毒?为什么要眼睁睁的看着他痛苦的挣扎而死!?两刻钟可以很短,但在必死的时节里却又很长。每个瞬间都承受着巨大的恐怖与绝望,以及中毒带来的窒息感。眼泪不受控制的倾泻而下,“我要死了”这四个字盘旋在脑海,愈发加重了心底的恐惧。
滴答、滴答,刻漏的漏箭不紧不慢的下沉。一刻多钟后,吴子英终于停止了呼吸,却无人知道他是被毒死的,还是被自己吓死的。黑衣人再次靠近,谨慎的探了鼻息又摸了摸脖颈,确认他死亡后,方从容的收拾好堵嘴的抹布与绑人的绳索,飘然而去。
咚——咚——咚——晨钟准时响起。前来交班的狱卒崔三一边庆幸着自己今日没迟到不用挨板子,一边打着哈欠走进了诏狱。可走了没几步,他便发现了异常。每逢交班时值夜的狱卒无不吆五喝六约着去吃饭吃酒,今日何以如此安静?他放轻脚步挪进了几步,正撞见他们这一队的牢头余锋正阴沉着脸立在阴暗的走道上。他往日的两个心腹袁龙与马桥随侍在旁,同样的面沉如水。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好几十号人,酒味已淡,可满地的酒瓶酒碗让人一看便知昨夜发生了什么。很快,又有几个狱卒走了出来,低声向牢头余锋汇报道:“头儿,吴尚书死了!”
余锋心里早有准备,如此大的阵仗,必然不是来逛一圈便走的,没人死了才奇怪。不过这些上层博弈,与他们干活吃晌的人无关,于是随口问道:“怎么死的?”
狱卒挠挠头,有些为难的道:“不大清楚。刚我们查过一回,并没伤着要害,只有胳膊与大腿共计四道外伤,却无多少血迹。”
余锋面色微变,杀人便也杀了,弄出如此诡异的情形又意欲为何?此事不能再等,必须上报!其实查案与看守的狱卒并无关联,不过是华阳郡公平日御下极严,回话时倘或一问三不知,少不得要吃些挂落,方才粗粗探查一番。现有了能回话的结果,立刻转身往外走。
今日天气不错,既无雨雪亦无大风,是以今日并无迟到之人。从正堂到各所皆亮起了灯,小旗与力士们来来往往,一派忙碌之景象。余锋深吸了一口气,时下惯例,报喜之人有赏;报忧之人则多被迁怒。若非事关重大,他是真不想做乌鸦。略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勇气走向了北镇抚司的二堂,即北镇抚使严康安的地盘。
因华阳郡公常年坐镇北镇抚司,严康安这个正经的北镇抚使在外竟无甚威名。不过不出名有不出名的好处,凡事有华阳郡公顶在前头,他的小日子过的着实不错。刚到衙门的他舒舒服服的烤着火喝着茶,见余锋进来也不大在意,懒洋洋的问:“何事?”
余锋硬着头皮道:“回禀大人,兵部尚书吴大人昨夜……没了……”
严康安一惊,嘴里余下的半口茶水直接呛进了气管,登时咳的惊天动地。余锋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不待严康安顺过气,一口气道:“昨夜值夜的狱卒全被酒放倒至今未醒,吴大人身上只有四道不致命的伤口但他死了。”
啥!?正剧烈咳嗽的严康安听得此话,险些晕死过去。无数邪典祭祀在脑子里横行,死的如此诡异,该不会是新出来的甚巫蛊之术吧?想起历朝历代因巫蛊死无全尸的故事,严康安腾的从座位上站起,连声吩咐左右:“去,看看郡公来了没有!”
随从刚要出门,严康安又喊道:“慢着,先去二所把杨千户请到我这里来!”
随从怔了怔,不明白严康安向上禀报之事找杨景澄作甚。严康安瞪了他一眼,喝道:“快去!”
随从只得匆匆出门,先往二所去了。余锋倒是知晓严康安为何要请杨景澄,正如他不愿来报忧一样,严康安也不想去做那出头的乌鸦。这等一看就不讨好的事,交给新来的愣头青最合适不过。何况愣头青也需要表现,亦算是严康安扶持晚辈。只是这晚辈若正好撞到枪口上倒了霉,自然算他命歹了。
接到消息的杨景澄很快赶到,严康安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经过,只把杨景澄听的瞠目结舌,不由问道:“吴大人的死因,仵作有说什么吗?”北镇抚司这等衙门,连专属的工匠都有,养几个仵作更是不在话下。经他一提,严康安方记起此事,又忙不迭的吩咐人去唤仵作验尸。
杨景澄看的颇为心累,怪道华阳郡公须得亲自坐镇北镇抚司,这严康安也太不中用了些。事事都不考虑清楚,等上峰问起话来一问三不知,那不是擎等着被抽么?得亏是梅嫂嫂家的内侄女婿,若是换个人,以华阳郡公那性子,只怕早打死了。
余锋不想掺和神仙打架,连忙借着去看仵作验尸溜之大吉。朝堂上官吏之别犹如天壤,吏目素来刁钻奸滑,严康安也顾不上理他,爽快的将人放走。不多时,随从直接带了个仵作回来,严康安不等仵作行礼,急忙忙的问道:“吴子英死因为何?”
仵作答道:“回大人的话,吴大人全身皮肤、嘴唇、指甲青紫,瞳孔散大,因是窒息而死。”
严康安皱眉道:“不是说没有外伤么?若是窒息,总有痕迹吧?”
仵作答道:“有些毒物亦能让人窒息。吴大人身上四道伤口不深不浅,却恰好切断了几根大血管,想是毒物顺着血流到了肺里,最后憋死的。”
中毒死的!?严康安心下倏地一松,只要不是甚巫蛊镇魇的都好说。于是赶紧抓住杨景澄的胳膊,道:“走,你同我去禀告郡公。”
杨景澄猜到严康安八成是拉着自己去顶雷的,谁让华阳郡公特别疼爱他的事满京皆知呢?只是严康安乃他顶头上峰,他只好装作没察觉,乖乖的跟着去了大堂。
然华阳郡公在北镇抚司何等威望?不待严康安回报,他早已知晓诏狱之事。见严康安磨蹭到此时才进来,还不忘带着杨景澄,当即大怒!手掌在案几上重重一拍,厉声斥道:“严康安,你御下不严,纵容部下玩忽职守,酿成大祸,该当何罪!?”
第129章 蒙汗 严康安心里咯噔了一下,暗……
严康安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好!且不论吴子英之死有何阴谋,昨夜狱卒们居然胆敢在当值的时候偷偷饮酒,实乃他领导无方。
果然,华阳郡公沉声道:“为了与你留几分颜面,我在私底下三令五申,让你严加管教,你竟权当我说的话是放屁!北镇抚司一众案件皆由我处理,只把个诏狱交到你手上,你便如此回报与我!?要你何用?”
严康安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这些年来凡事有华阳郡公在前,他难免有些许放纵。何况暗地里也没少埋怨华阳郡公理事不近人情,是以冬日里狱卒值夜时偷喝一两口暖暖身子的小事,他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不能天寒地冻的叫人苦熬着吧?
不曾想,正是这点小小的疏忽,竟叫人钻了空子!想想华阳郡公的脾气,他的余光不由的瞥向杨景澄,寄希望于他能帮自己说两句话。
严康安乱飞的小眼神儿落在了兄弟二人眼里,华阳郡公愈发恼怒,而杨景澄则半个字也不肯说。真当他能讨人喜欢,全靠着宗亲名分不成?何况他也是万万没想到,严康安直属的诏狱狱卒如此大胆。
据今日轮值的牢头余锋回报,昨夜轮值的狱卒们全军覆没,而地上酒壶多达几十!如此好酒贪杯、胆大妄为,往日未曾出事,全是人家不想下手。华阳郡公声名在外,手底下却给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便是他也觉着火气上扬。严康安简直废物!
此事处处透着蹊跷,华阳郡公暂懒得理会严康安,抬脚往诏狱里走,他得亲自去现场瞧瞧到底是怎样一幅妖魔横行的景象!杨景澄连忙跟上,兄弟二人并一众随从直奔诏狱而去。穿过石门,便见到一群群不知所措的狱卒来回乱窜。还是余锋眼尖的看到了阎王驾到,唬的忙不迭的喝止手下,好半日方消停了下来。
华阳郡公脸色铁青,径直往吴子英停尸处走去。仵作并没有挪动吴子英的尸体,华阳郡公蹲下查看时,余锋极有眼色的带着几个下属打起了火把,把这一丈见方的空间照的宛如白昼。杨景澄定睛看去,只见吴子英面色青紫,双眼瞪的极大,仿佛遇见了甚鬼怪将他灵魂吓出了躯壳一般。胳膊与腿上的四道伤口算不上狰狞,却透出了一丝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再看外头,横七竖八的狱卒们有些醒了,却是迷迷糊糊的样子,宛如被人下了降头;有些则依旧躺在地上,凭同僚们怎么喊都不醒。杨景澄心下发沉,低声对华阳郡公道:“昨夜的酒里估计下了药。”
华阳郡公没答话,低头走出了吴子英的囚室,在走道上扫了一眼,淡淡的问道:“昨夜的牢头何在?”
余锋战战兢兢的道:“回、回郡公的话,昨夜轮值的牢头是董年,方才我清点人数时,他……他已经死了……”
华阳郡公目光一凝,左近却传来笑声:“哈哈哈,枉费你华阳郡公誉满京华,不想手底下竟是此般乌合之众。可笑,可笑也!”
杨景澄寻声望去,正对上了耿德兴戏谑的表情,当即冷笑一声:“来人,将此巨贪拖出去,敲二十板子再说。”
耿德兴一口啐来:“好你个毛头小儿,你敢不讲凭证便对我动刑?”
杨景澄亦学着他方才的模样,哈哈大笑:“多稀罕呐,你居然在诏狱里讲道理?”说毕满脸嘲讽的看向耿德兴,“吴子英死的不明不白,你当是好事?你就不怕是你主子压根当你死了,才如此嚣张?”
耿德兴心下一突,正要辩驳,两个力士却已扑上前来,麻利的堵了他的嘴,拽到一旁噼里啪啦的打起了板子。诏狱里不乏高官显贵,自然少不得章首辅的党羽。原想看个笑话顺便过过嘴瘾的他们,见正二品的左都御史被用了刑,明智的闭上了嘴。这厢处理完小风波,那厢华阳郡公已把吴子英附近走了一圈,至张继臣的囚笼前,方才停下。
张继臣乃吴子英的同党,吴子英死的消无声息,他的下场又待如何?尤其是吴子英的死状可疑,极似巫蛊之术,他难免担忧自家亦被人隔空做法,睡梦中蹬脚死了。此事不能深想,越想越叫人害怕。他从卯时狱卒交班时醒来,现已把自己吓的要尿裤子了。
“你昨夜可有察觉异常?”华阳郡公隔着厚重的木栅栏,开门见山的问。
张继臣一个激灵醒过神来,颤声道:“没、没有……”
华阳郡公嗤笑:“一个个的皆无察觉,莫非果真是鬼怪杀人不成?”
听到鬼怪二字,张继臣越发钻了牛角尖,他脸色发白的道:“若是有贼人,定然有人看见的!既人人不曾看见,只怕有高人驱使鬼怪!郡公,诏狱冤魂阴气所聚之地,不得不防!”
华阳郡公充耳不闻,径直问道:“你昨夜睡前饮酒了?”
张继臣噎了一下,低头道:“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