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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郡公没理会明显修饰过的说法,接着问:“谁给你的?”

张继臣老老实实的道:“一个狱卒,我听人喊他发哥,却不知道全名。”

华阳郡公微侧过脑袋,问余锋道:“发哥是哪个?你认识么?”

余锋连忙点头:“认识,认识。是牢头董年的心腹,大名叫梁英发,京城人。近来出手颇为阔绰,不止请他们队里的人,便是我们也吃过他请的酒肉。”话刚出口,余锋便感觉到了华阳郡公的眼神如刀剑般刺来,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砰砰的磕起了头,“郡公饶命,是小人糊涂油蒙了心,再不敢了!”

华阳郡公接连深呼吸了几口气,诏狱里头已然糜烂至此了么?强压着怒火,目光从余锋身上挪开,看向了另一个名唤袁龙的狱卒,咬着后槽牙问:“梁英发在哪?”

袁龙受不住这般压力,当即跪倒在地,颤声道:“没、没找着……”

华阳郡公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诏狱里弥漫起了恐怖的气息,休说微不足道的狱卒们,便是听见消息赶来的顾坚秉等人,亦是大气不敢出。余下的狱卒们,死命摇着同僚,终究只弄醒了七八个人,其他的要么昏迷,要么已经没气了。

随着赶来的人越来越多,走道里很快站不下。华阳郡公挪到了宽敞的审讯处,径直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八个被弄醒的狱卒在他脚下跪了一排,却是依旧有好几个迷迷糊糊,能清醒着冒冷汗的仅有三人。华阳郡公漠然的看着眼前的八个人,牢头董年死了,请大家吃酒的梁英发失踪,这几个人几乎毫无审讯的意义。

先放下狱卒们,华阳郡公看了眼顾坚秉带进来的人,问道:“还有残酒否?谁能看出残酒里有甚名堂?”

四所的千户岑飞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个酒壶晃了晃,听到里头有响动,忙又捡起个破碗,将酒壶里的酒倒了出来,伸手沾了点酒放到嘴里品砸了一番。好半晌,他皱着眉道:“确有蒙汗药的味道!”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上百的狱卒带几十的犯人皆被迷昏,来人好大的手笔!余锋等人更是吓的颤抖不已,狱卒乃轮班制,他能逃过一劫,全因昨夜并非他的班。不然有人送酒送肉上门,他喝不喝?喝是死,可不喝呢?别人就不会杀人了么?不知不觉,他们竟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着实太凶险了!

华阳郡公忽然冷笑出声:“上百的狱卒,一个守纪的都没有,诸位让我大开眼界!”

分管刑狱的指挥佥事褚俊楠的脸倏地胀的通红,纵然诏狱合该严康安负责,可他这个从三品的指挥佥事也不是白摆上官威风不干活的。华阳郡公亲手将他提拔至此高位,可见重用之心。自己却疏于管教,致使吴子英被杀、诏狱被人挑了个对穿,无疑是害华阳郡公叫人在脸上扇了个脆响!

且不论吴子英案走向如何,北镇抚司多年积累的赫赫威名,今日土崩瓦解,恐将沦为朝堂笑柄。因此,褚俊楠害怕之余,又生出了愧疚之心。郡公带他不薄,而他终究是辜负了郡公的厚爱。

审讯处的气氛压抑的可怕,除了几个与此事不相干的千户,人人心里都在打鼓。连平日里仗着章首辅天天耍刺头的蒋兴利都大气不敢喘。当年吴子英向圣上投诚,太后便将不识抬举的他视为眼中刺肉中钉。去岁借着贪腐拉他下马,便是要除去他的同时将兵部大权收回。

谁料朝中风云搅动,三司会审又被杨景澄闹了场,致使此案搁置至今。然,吴子英案一日没有结果,圣上便有理由一日不选新的尚书。且顺皇贵太妃百日未过,圣上更不肯动刑名。待到兵部再有后起之秀,岂不被动?

因此,章首辅索性动手杀了吴子英是很有可能的。问题是,为何他一点风声都没听见?他好歹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是锦衣卫里仅次于华阳郡公的存在!难道章首辅见他这些年没扳倒华阳郡公,对他失去耐心了么?

蒋兴利越想越觉得可怕,他早与华阳郡公结了死仇,若章首辅不再保他,他必然死无葬身之地!余光瞥了眼阴沉着脸的华阳郡公,大失颜面之下,这位心狠手辣的主儿,会拿他开刀么?

此时此刻,诏狱里极为安静,所有人恨不得连气都不喘。然甬道里却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众人不由望向审讯处的入口,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嚷道:“圣上口谕!”

这一声打破了沉寂,众人齐齐跪下,听小太监宣读圣上口谕。小太监清了清嗓子,朗声复述道:“宣华阳进宫,朕有事要问他。”

华阳郡公磕头领旨,跟着起身的杨景澄眼疾手快的递了个沉重的荷包,小太监立刻眉开眼笑:“奴才谢世子赏!”而后就在转身之时,在华阳郡公耳边用极快的声音道,“吴子英之死圣上震怒,郡公千万小心!”

华阳郡公神色一凛:“知道了。”

第130章 目的   乾清宫内。  华阳……

乾清宫内。

华阳郡公跪在地上,半日都没被叫起。笃笃的指尖敲击案几的声音回荡在殿内。皇权威压之下,鲜少有人能做到心静如水。永和帝自然也乐意看到臣下的惶恐与不安。

然此时华阳郡公却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他规矩的挑不出一丝错,也察觉不到他有半分战战兢兢。宛如他正叩拜的仅仅是个泥塑木胎的菩萨,而不是能对他生杀予夺的帝王。

敲击声突然停下,殿内骤然安静。首领太监梁安暗暗的瞥了眼御座上的帝王,见他面色越发阴沉,不由的替华阳郡公捏了把汗。

永和帝死死盯着华阳郡公,心里渐渐生出了几分疑惑。分明此人脾气又臭又硬,虽有才办事却不留余地,偏偏从宗室到帝党的朝臣竟都服他,真是奇了怪哉!

最着恼的是,当年他正是因为华阳性格古怪、待人冷面冷心,方派他去了锦衣卫衙门,充当自己监管朝臣的耳目。可以说华阳今日之声名,倒有他一半的功劳。是以此刻他好似被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好不尴尬。

永和帝却不知,正是因为他日常优柔寡断,好几次错失良机,致使朝堂两派争执不断,众人才盼着来个强势点的明君,手持天下大义,替大家伙出了那心头多年的恶气;尤其是近年来被章家压的喘不过气的宗室,更是恨不能以暴制暴,同样血洗了章家,以报当年之仇。常言道物极必反,孙子装久了,不少人竟是盼着天降暴君。

“朝中众人皆赞你华阳郡公精明能干。”永和帝阴测测的道,“不想诏狱里漏成了个筛子!刺客来去无踪,上百的狱卒却连个及时示警的都没有。你可真是当的好差啊!”

华阳郡公再次叩首:“是臣疏漏,臣甘愿领罚。”

永和帝冷笑:“你说的倒轻巧!我罚你,能把吴子英换回来?而今兵部尚书位空悬,正是容易叫人钻空子的时候。现吴子英呼喇巴的死了,留下的烂摊子你来收拾?”

华阳郡公没有抬头,只依旧清冷的答道:“吴子英死有蹊跷,却并非无破解之法。”稍停,见永和帝并没有打断,接着道,“想他死的总归是那些人,既他们做了初一,臣等亦可做十五。”

永和帝没好气的道:“你打算如何做十五?”

“耿德兴抄家、灭族。”巨额的钱财、几十条人命,从华阳郡公嘴里轻飘飘的说了出来。因在他认为,章首辅既然已挑起争端,只能杀到他痛,杀到他怕,方能平息,此为以战止戈。

永和帝却是面色一变,怒斥道:“混账!你想让朝廷血流成河么?”

华阳郡公的手指紧了紧,不再答话。

君臣两个相对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永和帝刚压下的火气又开始上扬。他对华阳郡公最为不满的便在于此——性格实在太刚硬,哪怕面对君父也不肯软上半分。身为皇帝,遇上这等硬骨头的臣子,没几个能高兴的。

于是他又开口道:“堂堂锦衣卫诏狱,百年的赫赫威名,今朝尽毁!”永和帝的语调里含着明显的怒意,“从今往后,尔等锦衣卫,还有何脸面威慑朝臣!?”

华阳郡公在心里暗自叹气,他知道这才是永和帝发怒的根本缘由。锦衣卫本就是监控威慑朝臣之所在,君臣多年博弈,早年同样风光的南镇抚司已然沦为纨绔镀金之所,唯有北镇抚司余威犹存。

大抵正因为如此,章首辅才会用如此嚣张的手段弄死吴子英。他甚至怀疑,兵部尚书之位的抢夺都在其次,真正的目的在于摧毁天子耳目的北镇抚司。

要知道,多少年来北镇抚司乃朝臣最恐惧之处,便是章首辅麾下也不能幸免。就如今日杨景澄惩治耿德兴,亏得杨景澄一贯有些心慈手软,不然耿德兴只怕已经蹬腿咽气了。

因此,他才提出以雷霆手段处置耿德兴,可将北镇抚司丢掉的威望捡回来。不巧永和帝再次犯了老毛病,总盼着臣下给他想个四角俱全、里外皆备的好法子。然世上哪有那么多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好事?何况还是北镇抚司这等天生干脏活的衙门。也无怪乎其麾下奸佞横行——上头人无担当,忠臣自然没了活路,慢慢便销声匿迹了。

华阳郡公不说话,永和帝一时也想不出甚好法子。君臣二人再次僵持。不知过了多久,永和帝暴躁的一拍案几,命道:“此事详查!半月之内我要个水落石出!”

华阳郡公默默的磕了个头,等了数息功夫,见永和帝没有旁的吩咐,后退着退出了乾清宫,而后掉头往宫外走去。

吴子英被刺杀乃大事,不到中午,各处便都听说了,同时也知道了华阳郡公因此被罚跪与训斥。太和殿前的石砖路上,两个胡须花白的老人背着手慢慢的走着,随从远远坠在后头,好让主子们能安心说话而不被人窃听。

其中一人正是三辅兼工部侍郎丁褚,这位铁杆的太后党向身旁的刑部尚书康承裕拱手笑道:“康尚书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