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发现蓟不见了。
这还是第一次见,我在家里找了个遍,却不见她的身影。她的鞋子也不见了。想必她是想趁我回来前出趟门,不料我回来得早了。感觉与神乐果础聊了半天,一瞧时间,发现才过了一个小时。
再等一会儿,蓟应该就会回来。
到时或许会再添一条人命。
我不希望这样,却又不想阻拦她作恶。
不,不该是这样。
我想起了加奈茂的一句话——对于他们来说,杀人相当于食粮。
此话若真,我便没有权利阻止蓟。唯一能阻止她的只有法律。
「…………」
所谓的法律,不过是众人投票通过的。
不可杀人这一法律,在我和蓟出生之前便已存在。倘若当时蓟在场,一定会投反对票。
然而,这一反对意见,终究会被大多数所否决。
终究如此。
所谓的正义,不过是用人数来说话。
蓟这类人,倘若比我这类人多出一个,正义和世界将瞬间颠倒过来。
正义也不过如此。
虚幻易碎的一场梦罢了。
「好烦。」
坚持正义只是一种无谓的苦恼。
一想到杀人,心底便涌出厌恶。我多想把这种厌恶给连根拔起。
一见到尸体,不由地反胃作呕。我多想把如此脆弱的大脑搅碎。
若真能做到,想必会轻松得多了。
「…………蓟。」
你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好想和你再说说话。
我望着空荡荡的手掌,用力地攥紧了拳头。
我取出手机,打给了鹭森老师。铃声响了几下,她便接了。
「喂,鹭森老师,有空吗?」
『不巧我刚泡好了咖啡,不喝不行了。』
「我等你喝完,之后有空吗?」
『不巧家规严禁休息天出门,只许在家看视频。没空。』
「今天我要了结绳镜案。」
电话那头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
鹭森老师啜了一口咖啡,缓缓说道:
『…………好吧,出来见个面。』
我还要先稍作准备,见面时间便定在了傍晚。
待会蓟要是回来了,两人碰上面会尴尬;加之我想一个人静静,于是便出了门。
见面地点定在了片白江东公园,正是百枝早苗失踪的地方。
我在附近的咖啡店打发时间,等到了傍晚五点,便朝公园走去,只见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奔驰。
我敲了敲右车窗,车窗摇下。
「上车吧。」
「嗯。」
我拉开车门上了车,她递过来了咖啡。不是一般的罐装,而是少见的瓶装,是怕我洒在车上么。
「这才几点,我不想喝咖啡。」
「这是长大成人的捷径。」
「现在哪有年轻人想长大的,这你不知道?」
「哎,这么早熟。」
我随意地喝了一口。
本以为还要闲聊几句,她却直接切入主题:
「电话时你说要了结绳镜案。」
「是的。」
「意思是……你知道蓟的下落了?」
「……嗯。」
车里有点呛人,原来她点了烟。
「放弃吧你。」
她的声音比平时严厉了不少,说是生气,更像是在对我严加教导。
「你是理解不了杀人犯的。」
「……这得问过她才知道。」
「那好,我问你,你有理解过蓟吗?」
「…………」
老老实实向警方报警吧,她劝道。
「这样蓟就孤零零一人了,谁能给她幸福?」
「哎,她这种人是不可能幸福的。」
这一句深深刺痛了我的心。这话错了,无论如何也要反驳她。
「……那她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才诞生于世的?
「把她扔进监狱就好了,说不定她会改过自新。」
不可能。
做错了便没有回头路,无法挽回,也无法一笔勾销。一旦偏离了正轨,便再也回不去。
神乐果础的话在脑海中浮现。
监狱是没用的。
人一旦犯罪就该永远受刑。
父亲是罪人,仅仅如此,我们也被迫一起沉沦。
回不去了。
一旦被扔进监狱,便再也回不去正轨。
「橘,价值观不同的人有不少。」
「当然。」
「那该怎么和他们交往呢?」
「……不知道。」
「不搭理他们便好了。」
老师吐了一口烟,从她身上能感受到一股威严。
「不搭理就好了,这是为了彼此的幸福。价值观是勉强不来的,那是一个人的本质,变不了的。明白了吧?」
「明——」
白、了。
两眼忽然一黑。
这是——
我立即反应过来,这种熟悉的感觉。
和水次月掺料那次一模一样。
「橘。」
她瞥了一眼我的样子。
是她下的药?
……咖啡。
我不该乱喝的。
「蓟就交给我吧。」
她是为了阻止我去?
不,那她没必要下药,药效一过我还不是能去。下药的目的并非如此。
引擎声隆隆作响,车子开动了。
这是要去哪里。
「老、老师……」
不知是没听见,抑或听而不闻,她没有搭理我。
哎,真是的。
自从蓟来了,我便老被卷入麻烦事。
想必,这并非是单纯的偶然——
2
我醒了过来,只觉头痛欲裂。最近脑壳老受罪了。脑浆经这一搅和,说不定能变得理解蓟了。
现在却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环顾四周,混凝土的地板,锈迹斑斑的巨大机器,从破裂的玻璃窗能瞥见野树野草。仅凭月光,看清周围已是绰绰有余。
一片虫鸣声中,隐约听到滴水和铁板被风吹起的声音。
看来这里是废弃工厂。
我被绑在凳子上,铁链牢牢地将凳子和柱子捆死,比水次月那次还严实。这次同样上了手铐,并且拷得很紧,折断拇指也取不出来了。
「鹭森老师。」
我喊了一声。绑我的人必是她,她一定在附近。
「你醒了。」
突然打来了一道亮光,晃得我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眯开眼,只见十米之外有一张椅子,坐着的正是鹭森老师。她一旁是一张破烂的书桌,上面搁着台灯。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她站起身,走到了我面前,从后裤兜掏出了一样东西,是一把匕首。
「这匕首是乙黑了用来杀人的。」
她对着亮光举起匕首,刀身闪烁出斑驳的光芒。她似是看入了迷,脸上满是陶醉。
「它太干了。」
说毕,她一把捅入了我的大腿,我似被掐喉咙般痛吟了一声。疼得窒息,左脚稍一用力便钻心地疼,让人无法思考。感觉离死亡近了一大步。
我痛得屈身弯腰,死咬牙忍住,浑身直冒冷汗。
「橘,你没那本事。」
「本事……?」
「你简直是凡人一个,不配当乙黑了的亲生骨肉。」
「…………」
「你只配叫橘。被称为乙黑的有蓟就够了。」
她一把拔出了匕首。刀身擦着骨肉的触感,让我龇牙咧嘴地大叫。
血如泉涌般狂喷而出,随即缓了下来,顺着大腿慢慢滴下。
「哈哈,泽田见到了肯定流口水。」
「老师……」
她究竟什么来历?
我从未对她提过泽田老师爱喝血。
剧痛加上难以理解的现状,让我无法反应过来: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从书桌抽屉拿出化妆镜和红色细绳,扔到了我面前。镜面掉地裂开了。
「细绳和化妆镜,你知道是拿来干嘛的吗?」
「你是绳镜案的凶手!?」
她没回答,而是轻蔑地说道:
「……你不懂吧。」
她喃喃道:
「你不会懂的,水次也不会懂。」
「什……」
她连水次月的事都知道了?
「世界不一样,你不懂蓟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一点都不懂。在她眼里,漂亮的房间全是鲜血淋漓,人就是会走路的植物。」
这是比喻么?
「这阵子和你聊多后,我已经死心了,你就是一个凡人……蓟太可怜了。你想理解她?别笑死人了,再努力都是白费功夫,你不可能理解她的。」
「……你想干嘛?」
「我想拯救蓟。」
「拯救?」
「待会就知道了……她来咯。」
她朝我的背后望去。
后方传来了细细的踩沙声,有人正走过来。
「嘻嘻。」
鹭森老师的笑声从喉咙深处溢出。
脚步声越来越靠近。
终于走了过来,她站在了我的身旁。
「……蓟。」
来人正是乙黑蓟。她不看我一眼,而是死死地盯着鹭森老师,瞳孔一片漆黑。
鹭森老师张开双臂,欢迎地说道:
「哈啰,蓟。」
蓟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瞪着她,鹭森连忙开口道:
「别误会,我没想要杀他。」
「真的?」
「真的,他可是你养好的,我哪会去抢。」
养好?
怎么回事?
蓟却似乎全听明白了,点头说道:
「……那就好。」
「欢迎你的到来,我真的很开心——」
没有任何预备动作。
不过寥寥数步,蓟便冲到了鹭森老师的身前。鹭森老师先是一愣,当即刺出匕首,却被蓟一脚踢到了手腕,匕首应声脱手。蓟夺过空中的匕首,笔直地朝她的喉咙挥下,即将割喉之际却停了手。
与此同时,蓟的太阳穴上顶了一把手枪。
「爆头比割喉快,我赢了。」
「试过才知道,来?」
面对蓟的挑衅,鹭森老师咽了下唾沫说:
「我不想失去你。」
「我也不想杀你,只想问一句——」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知道啦……匕首给你吧,本来我就不会用。」
「那当然,这是爸爸的东西。」
蓟走回了我的身边,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哪怕使个眼色也好啊。
「那我说正事咯……蓟,你穿过了吗?」
穿过了吗。
这句话似曾相识。加奈茂对蓟说过一样的话。
我曾经思索了许久,终究无法理解此话的含义。
「穿过了。」
「噢噢……!真棒啊……」
鹭森老师兴奋得睁大了眼,探出了身子。
「穿过了是什么意思?」
听见我插嘴打岔,鹭森老师顿时皱起了脸,马上转过来道:
「你不知道么?」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嘲笑道:
「是门。」
「门?」
「那是我专业的终点。」
犯罪心理学。
其终点是门。
「穿过了门的人会变成杀人魔。无论是天真无邪的小孩,或者是圣人,无一例外会变成丑陋冷血的杀人魔。」
开什么玩笑……
「你以为在开玩笑?随便你怎么想,反正另一侧的人都见过了门,这绝非巧合所能解释。」
「变成杀人魔……」
门。
倘若真有这玩意。
那便是隔开我和蓟的本体。
门这一侧,与门另一侧。
蓟在另一侧。
「乙黑了说他在二十一岁穿的……你呢?」
「记不清了,记事起就穿了。」
「竟有这种事!你是天生的么……果然是遗传……莫非基因就是门?不对,也有好人无端端穿过门的……」
鹭森老师自言自语着。我难以相信这种鬼话,这两人却说得煞有其事。她俩不能用常识来衡量,同是另一侧的人,或许说的才是真的。鹭森老师见蓟盯着不放,一下回过了神,朝我俩说道:
「蓟,你应该猜到了,绳镜案的凶手就是我。」
…………
不对劲,不是这样的。沉思片刻后,我想明白了。
没事。
蓟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噗嗤一声笑了,鹭森老师也跟着笑了。两人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倾注在我身上。我一头雾水,只觉得无比瘆人。
我从未见过蓟笑成这样。
两人笑了半晌,蓟开口道:
「我明白绳镜的含义。」
绳镜的含义。
坊间对此有过无数的猜测。
为何犯人会把细绳和化妆镜遗留在现场?
蓟已经明白了。
「看来你全都懂,那我就放心了。懂了也不来找我,你也太过分了。」
「…………」
「我能理解你。」
蓟依然一语不发,总算把视线挪了过来,并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似在沉思。
鹭森老师向她劝道:
「他永远理解不了你。你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两人流着一样的血。你希望他终有一天也会穿过门,也会变得理解你。」
蓟始终在盯着我,注意力却已经不在我身上。她只是出神地望着我这个人。
我不明白。
蓟在想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然而事与愿违,穿过了门的人,其孩子未必一定会穿过门。」
「我和终是同卵双胞胎,基因是一样的。」
「即便如此,你们也不同。他可能见过了门,但没穿过去,而你穿过了。」
「…………」
「他这辈子可能不会再见到门了。」
「……………………也是呢。」
啊。
蓟从我身上挪开了眼。
此时传来了断线之音。
自出生以来,将我和蓟联结一起的线被切断了。
忽然一阵孤独萦上心头。
以前只要有蓟在,我总会安心下来。
以前蓟一直都会帮我。
以前无论何种情况,她都会选择站到我这边。
她朝鹭森老师迈出了一步,仿佛是要与我永别了。
「蓟!」
我大叫道,她却不愿回头。
本以为她会直接走到对面,她却只是捡起了我脚边的红色细绳和化妆镜,仔细地端详:
「终确实与门无缘了……不过这不是和你在一起的理由。」
「我会给你幸福。」
幸福。
蓟被这句话打动了,眼神游离了好一会儿。
「我一定能让你幸福。我能理解你,你希望什么,高兴什么——幸福什么,我都了如指掌。」
那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
却又求之不得的。
蓟眯起了眼:
「……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
「因为你很神秘啊。」
「神秘?」
「对,我们这种人是人类的高层次阶段,为了防止人类过多而生的。我们必然是神秘的。」
「……你觉得我很珍贵?」
「对啊,我不会阻止你杀人,也不会被你的话吓到。」
此话一出,蓟整个人一动不动。
从她的侧脸,可以感受到她平日有多伤心。
「你是两周杀一次吧?是怎么憋到现在的?那种冲动的滋味哪能忍得住。」
「……动物。」
「哦,靠杀动物来过瘾,真可怜。」
杀动物——
我想起了那条沾血的裤子,原来上面并非人血。
蓟一直强忍着痛苦。
一边是杀戮的冲动,一边是和我的约定,她被夹在其中痛苦万分。因此,她才会深夜外出去虐杀动物。唯有如此,她才能勉强维持住平衡。
……不,维持不了的。
对她而言,动物还远远不够。
「……我想杀人。」
话从蓟的唇间轻轻地流淌出。
其中掺杂着哽咽。她是……哭了吗?
「为什么不能杀呀?」
问题浮空而起,没人回答,便又沉了下去。
蓟双手捂脸,数滴眼泪落在了水泥地上。
「我只想普通地过生活。每天起床、欢笑、吃饭、杀人、睡觉……只是这样就够了。」
听见这话,我如同被当头一棒。
我一直以为,她杀人是为了取乐,却并非如此。那是穿过了门后,无法抑制的杀人冲动。
她是被其所支配了。
这种冲动我虽无法想象,但必定深深植于本能。
若非如此,蓟不可能痛苦到落泪。
「好想杀人,真的好想杀啊,可是你不许我杀。我该怎么活下去啊?」
这是她的心声。
我果然对她一无所知。
我曾以为,自己和她不太一样。事实并非如此。
我和蓟,有的只有不一样。
「对吧,辛苦你忍这么久了。不用再忍了……来到我身边,我以后会给你幸福。」
幸福。
没有互相理解,就不会孕育出幸福。
我给不了蓟幸福——
蓟望向了我,手上是细绳和化妆镜,她手一松,镜子脱落掉地。
她两手握住绳子的两头,使劲拉直了。
她正朝我一步一步地走近。
她此刻的眼神,与平时的截然不同。
「蓟,你要干嘛?」
不会吧。
脑中掠过了一种可能性。
鹭森老师笑道:
「橘,你知道绳镜是干嘛的吗?」
她是在故意嘲弄我。见我不说话,她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人穿过门后,眼中的世界全变了,会被杀人的冲动所支配,忍不住地想杀人。而最想杀的人是谁……你知道不?」
她一边坏笑,一边向我投来无法回答的问题。
「最想杀的人,正是自己。」
「自己……?」
「穿过门后,人就会想杀自己。穿过越久越想杀。」
「那他们会自杀么?」
「对,最终都会自杀。」
想必类似于自我毁灭的倾向。
「不过求生的本能摆着,没那么快会死。于是他们都会做一件事。」
「……一件事?」
「就是在镜子前,用细绳勒住自己的脖子。」
我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