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绳。
当年加奈茂也曾提过。
她如果也穿过了,也会这样做。
「这不过是自我满足,假装自杀来临时解脱罢了。」
「…………」
「然而,蓟能真正地得到解脱。」
「……这。」
骗人。
一个想法冒出了脑海,我不敢相信。
她不会的。
「你就是蓟,蓟就是你,杀了你就等同于自杀。这样一来,蓟就能成为穿门后克服本能的人了。」
蓟把绳子套在了我的脖子上,缓缓地绕了一圈。我没有丝毫抵触。
「你以为她和你在一起图什么?亲情?爱情?幸福?都不对。」
「…………」
「人穿过门后都会陷入孤独。眼中的世界与常人的不同,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了,因此他们会同病相怜、互相依偎。可穿门人寥寥无几,只好默默地忍受孤独。他们都盼着一个知音,一个能同样看待世界、能理解自己的人。」
这正是我所追求的。
「本来蓟盼的人是你。你们同血同源,她觉得你也会穿门,然而迟迟不见你穿门。于是她转变了想法,等一个理解自己的知音出现,之后就杀了你。」
这样一来,蓟既有知音,又能从自杀欲中解脱出来。
「知音出现前,她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更好地融合。两人同寝同食同经历才能合二为一,杀你时才解脱得彻底。」
监视窃听。
她那么痴迷我的一举一动,是为了这个?
蓟曾说过有件事想做。
指的是杀了我?
时机未到前要讨我欢心,所以她才会乖乖听我的话。她表面和我好,内心深处却是满怀杀意。
拿凳子砸我并非一时胡闹。
而是内含杀意。
「不会的!这不可能!……蓟。」
她用漆黑的瞳孔望着我。
我不愿承认。
我和蓟不是心灵相通吗?
一起相处的日子是假的吗?
「你说一句不是啊……」
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杀我?
这真相太过残忍了——
不,残忍这一想法,只是我这一侧的人的感觉。
她慢慢地注入力气,勒紧了我的脖子。我渐渐喘不过气。
心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这样啊。
我就知道。
不互相理解,便会是这般下场。
连对方的杀意都察觉不了。
「对、不起。」
蓟,对不起。
没能理解你,真的对不起。
出生以来一直在一起,我却没为你做过任何事。
你的快乐、痛苦,我全都一无所知。
对不起。
我脸颊开始发烫,已经无法呼吸,蓟手上依然勒着。她不眨一眼,仿佛怕错过任何一瞬间,将我的垂死之状刻入眼中。
眼前泛起了紫光。
蓟。
能死在你手上也不坏。
「蓟……」
蓟。
「你……的……」
你幸福的话。
「我……无……」
我死而无憾。
眼前开始泛黑,连蓟的脸也看不清了。
她笑得开心吗。
伴随着吵杂的耳鸣声,意识终于沉落了。
就这样,我死去了。
3
若问这是地狱或是天堂,想必是地狱了。
脚边全是死尸,而眼前是大海。回过头去,地上堆着无边无际的尸体。
堪称尸体的海岸。
尸体全是死了两三日的,血淋淋的伤口清晰可见。有穿西装的,也有穿旧和服的,全都躺着一动不动。
天空一片染红,微风吹过,虽裹挟着尸臭味,但很快便闻习惯了。
海水波光粼粼,清澈可见。
「果然。」
以前上课时学过,人因何缘由堕入地狱。
记得是杀生。
然而,世上哪有人不杀生。谁小时候没踩死过蚂蚁?没肢解过蜘蛛?人就是从中学会生命的重要。
若都按杀生论,世人全该下地狱。
我望了望脚下,感叹自己下地狱是应该的。
「……那是。」
海中孤零零地伫立着一扇门。
迟疑片刻后,我踏入大海,朝门走去。
没有海浪,比起大海,这更像是一个大湖。水只有薄薄的一层,堪堪没过了脚踝。
我走近了门,发现它如此简陋:边框只有细长的木条,柱子被海水腐蚀得破破烂烂。
形容它是门也夸张了。
此时,我记起来了。
这扇门很熟悉,我曾经见过它。
真叫人怀念。
「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我不断往前回忆,不是初中不是小学不是幼儿园。
要更早之前。
「……本源。」
这是我的本源。
在记忆的尽头,这是我出生的地方。
「啊……」
我情不自禁地抚摸了门框,传来湿湿滑滑的手感。门依然坚挺,仿佛能永远屹立于此。
门的触感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欢迎。」
不知何时,门的另一侧站了一个男人。他穿着西装,约莫二十岁,长相清爽,很有女人缘的样子。
这人我认识。
他正是我触门后想起的人。
「爸爸。」
「哟,终,好久不见,还好吗?」
我俩仿佛来到了酒席,融洽地闲聊了起来。
「……一般吧。我被你折腾惨了。」
父亲笑了笑,随口向我说了几声抱歉,又说道:
「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先过来吧。」
门。
我反应过来,这正是鹭森老师所说的门。
穿过它——我就会变成杀人魔。
不过,我都来到地狱了。
穿过了又有何所谓呢?
「怎么了?来呀。」
「……嗯。」
我朝外挪了挪,从门外看不到父亲。目光转回门内,父亲的身影又出现了。
「你要好好穿过门。」
「穿过了会怎么样?」
见我犹豫不决,父亲开朗地笑道:
「穿过了就能理解蓟。」
「…………理解她。」
穿门之后,世界会翻天覆地。
我的价值观会分崩离析、重新组合,到时候就能明白蓟。
她高兴什么。
她难过什么。
她希望什么。
她讨厌什么。
她眼中的世界,我将一清二楚。
到时我或许会杀人,或许会指染朋友,或许会迷失自我。
即便如此,只要我们幸福。
便足够了。
「来吧,终。」
「嗯。」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正要迈出那一步,忽然,身后传来了啜泣声。
我回过头去,那边有个女生背对着我蹲着。她穿着校服,从稚嫩的后背上看,是个初中生。
「为什么……为什么……」
我走了过去,想伸手去碰她的肩膀,却一下穿了过去。
这女生是蓟。
初中时的蓟。
加奈茂在学校散播我们是杀人魔的儿女,我们从此成了欺凌的对象。蓟一开始忍着,终于有一天爆发了,让对方身负重伤。这成了暴力事件。
不久后的一天,我们得知两人即将被拆散。
「不要,我不想杀……想杀、不想杀、不……还是想杀。」
此时一个男生走近了蓟。他也穿着校服,一见到她便松了一口气。
那男生正是我。
我缓步来到了蓟的身边,蹲了下来:
「总算找到你了,回去吧。」
我牵了她的手,她却一手甩开了:
「我不回去,我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
「……蓟。」
「我没有地方活下去了。」
「……………………」
「我想死。终,求你了,让我死吧。」
我一言不发。
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哭泣,过了好一会儿,才挨到她身旁:
「你听我说。」
我缓缓说道。
「我不想说没用的安慰话,也不想无谓地劝你坚强。」
「…………」
「我们是被抛弃了。」
「……嗯。」
「之前不是有个女生弑父么,哪怕她遭受了性侵,只要杀了人就会被逮捕。」
「……对。」
「等她赎完罪,回归社会,是否一切都能当作无事发生呢?性侵、杀父……这些是否能全部忘掉,重新做人呢?」
蓟垂下了眼眸。
「我认为不行。一旦脱轨了便无法重回,罪是消不掉的。」
我的话中充满了自信。
「我和你,只能作为被抛弃的人活下去。」
「……可这太难了,太痛苦了……」
「痛苦是痛苦。大家都对我们恨之入骨,恨不得我们早死。或许他们说得对。」
蓟皱起了脸,流下了泪。
我伸手帮她揩了揩。
「不过呢,蓟。」
「…………」
「即便如此,我们也能幸福。」
「……幸福。」
「我们或许会被白眼对待,会被扔石子。不过我们能手握幸福。」
「这样的幸福……我看不到啊……」
「没事,有我在。」
我抱紧了蓟。
「我一定会找到,让你幸福的方法。」
我松开手,站起了身,蓟抬起了脸。
「…………终。」
「我们幸福地活下去吧。」
我向她伸出了手,她接过了:
「嗯……!」
她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
我们的残影就此停住了,随后如沙子般随风飘散。
那是我的约定。
要给蓟幸福。
回过头,父亲正盯着我。他见了刚才的往事,苦笑道:
「真是辛苦你了。你说得对,两个人幸福就好,不用去管别人。」
「对。」
他微笑着,朝我招了招手。
「爸爸,我不会去那边。」
他的表情凝固了:
「……为什么?」
「我去了那边后,或许可以理解蓟。不过,我将理解不了这个世界。」
「那不好么?这么无聊的世界,理解来干嘛。」
「不是这样的……穿了门后,我和蓟能幸福,却只是暂时的。马上就会覆灭。」
「你好好干就行了,我不是教过你方法了么?」
「不,即便我好好干,也拯救不了蓟的痛苦。」
我不想杀人。
蓟这样说过。
「…………这样啊。」
「我要留在这边,在这个世界中,寻找让她幸福的方法。」
父亲悲伤地笑道:
「那边的世界里,可没有杀人魔的幸福。」
「或许是吧,等真的找不到了,我就去你那边。」
我微笑道,他也随之微笑道:
「你说的话我懂了,随便你去吧。身为一个父亲,是该默默地看着你成长……不过。」
「嗯?」
「在你看来,我这边是不正常的。其实,真正不正常的是你那边……你看看身后。」
我回过头,是布满尸体的海岸。
我不知道这是从何而来的。
父亲的话我也没听懂。
我正想问他个仔细,门里却没了父亲的身影。
就在此时,整个世界开始摇晃。海面泛起了波纹,随之是海浪,我站不稳了,跌倒在地。大地轰然裂开,我掉入了裂缝之中。
4
「咳!咳!」
嗓子火烧般地疼,我狂咳不止。
朦胧的意识逐渐回笼。
奇怪。
我方才明明还在地狱。看到了门,和父亲重聚,还见到了过往的我们。
一晃神,我又回到了废弃工厂,依旧被绑在椅子上。每次咳嗽,铁链都勒得生疼。
「什么!?」
有人惊愕地叫道,是鹭森老师。
我这才看清了状况。
蓟勒完了脖子没多久,如今正朝鹭森老师走去。蓟只是假意勒我,真正目的是接近她。见我没死,鹭森老师瞪直了眼。
她以为我必死无疑了。
趁着这一刹那,蓟一个箭步冲了过去。鹭森老师的右手正要去掏手枪,蓟亮出匕首,深深地刺入了胳膊,扭了九十度再拔出。没等血喷出来,老师就被按倒在地。只见她左手被扭在背上,叫道:
「什、什么!?为什么!蓟!」
老师陷入了癫狂。蓟默默地捡起了手枪,抵住了她的脑门,她咽了下唾沫,这才安静了下来。
右胳膊出血严重,而且疼得要命,这下手枪也握不住了。左手持枪则准度差,派不上用场。
况且想从蓟手上夺过手枪,难度无异于登天。
「……蓟,你怎么了,玩笑也开太大了。」
她想干嘛?
蓟刚才勒了橘终的脖子,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另一条命消散。他一个抽搐,肌肉松缓下来后便一动不动。
他看似是死了。
可是还活着,只是失去意识罢了。
是蓟手下留情了?
还是说,为了制伏我而演的这一出?
「你说话啊。」
「嗯。我现在要杀了你,你老实点。」
她全身压在我背上,死死地钳住了我的左手,我根本无法挣脱。
她似乎没使过枪,不懂得解保险栓,只听见她不停拨弄着手枪。
就在此时,一脸惨白虚弱的橘终说话了:
「蓟,别杀。」
蓟的手停住了。
「……可是,她知道得太多了。」
「那也不能杀。」
「……为什么?」
她的声音掺杂着不满。
「不为什么。」
「……好吧。」
蓟扔掉了手枪。拜此所赐,我的命是保住了,可依然不懂。
「蓟,你到底想干嘛?」
「我本来就不站你那边。」
「……为什么?」
这是她和终设好的局么?可他一脸的惊讶,看来并不是。
「穿过了门的人,不都盼着知音吗?」
她不可能不孤独,不可能不想要知音。
佐藤郁夫。
他是我的未婚夫。
在一起足足两年,本以为两人已经心意相通。
然而,透过一层玻璃窗,我和他却无法沟通。
为什么要摆起头颅?为什么要摆成圆形?为什么要切脸做表情?
为什么要犯下这一切?
明知这么做,将无法和我一起共度余生。
为什么。
无论他说再多,我也无法明白。
理解不了他的话。
乙黑蓟被捕之前,我见过他一面。那是一次偶然,或说是命中注定,他把门的事告诉了我。见我是知音人,他把匕首赠给了我。
不知何时起,我便渴望着能穿过门。
上天眷顾了我。
有一天,一道门赫然出现在眼前,我毫不迟疑地穿了过去。
世界霎时为之一变。
这世界竟是如此美妙,我感动得落泪了。
然而,这份感动我却分享不了。佐藤郁夫已经处死了。空虚侵袭了我的心灵,时常感觉自己是世界上的异类。
我没和乙黑了留电话,也不知道其他的穿门人。
那时,我灵光一现。
乙黑了有儿女。
他的孩子一定也穿过了门,一定也和我一样孤独。
我要告诉他们。
这里也有穿门人。
也有一样嗜好的人。
你并非孤身一人。
自从穿门后,我便有自勒脖子的冲动,这只有同病相怜的人才懂。我于是利用这一点去杀人。
作为穿过了门的证明——
「你根本就没穿过门。」
「什么……?」
蓟的一句话,让我目瞪口呆:
「胡说,我明明穿过了。」
那是在六年前,确确实实的一个夜晚,门在我面前出现了。我穿了过去,感觉一切都颠覆了。
我确实穿过了门。
我是他们的知音。
「你说的有偏差。我确实会在镜子前勒脖子,但不是为了自杀。」
「诶?」
「只是为了抑制住杀人的冲动。」
「……胡说,我明明真的想自杀。乙黑了也说自勒过。」
「爸爸可没说过想自杀。」
是没说过。
「可我想自杀啊。」
「都说了,你没穿过门。」
「穿过了!千真万确!」
「那只是一场梦罢了,你想穿门想多了。」
「梦……?」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那次明显和一般的梦差之云泥,真实得如同现实。那不是梦,不是这么儿戏的,是神秘的体验。
将我反转了一百八十度的、绝妙的体验。
乙黑蓟喃喃道:
「你想自杀,说明你想改变。」
改变。
「你想变得能理解某人。你并没有穿过门,只是一个——」
——别扭的变态。
「像你这种人,我也理解不来。」
「闭嘴!」
不是。
我才不是这种低级的杀人魔。
不顾右臂的剧痛,我拼命扭动身子,好不容易翻过了身。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