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即便被你杀了

猫住的城市 陈施豪 7916 字 2022-10-23

细绳。

当年加奈茂也曾提过。

她如果也穿过了,也会这样做。

「这不过是自我满足,假装自杀来临时解脱罢了。」

「…………」

「然而,蓟能真正地得到解脱。」

「……这。」

骗人。

一个想法冒出了脑海,我不敢相信。

她不会的。

「你就是蓟,蓟就是你,杀了你就等同于自杀。这样一来,蓟就能成为穿门后克服本能的人了。」

蓟把绳子套在了我的脖子上,缓缓地绕了一圈。我没有丝毫抵触。

「你以为她和你在一起图什么?亲情?爱情?幸福?都不对。」

「…………」

「人穿过门后都会陷入孤独。眼中的世界与常人的不同,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了,因此他们会同病相怜、互相依偎。可穿门人寥寥无几,只好默默地忍受孤独。他们都盼着一个知音,一个能同样看待世界、能理解自己的人。」

这正是我所追求的。

「本来蓟盼的人是你。你们同血同源,她觉得你也会穿门,然而迟迟不见你穿门。于是她转变了想法,等一个理解自己的知音出现,之后就杀了你。」

这样一来,蓟既有知音,又能从自杀欲中解脱出来。

「知音出现前,她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更好地融合。两人同寝同食同经历才能合二为一,杀你时才解脱得彻底。」

监视窃听。

她那么痴迷我的一举一动,是为了这个?

蓟曾说过有件事想做。

指的是杀了我?

时机未到前要讨我欢心,所以她才会乖乖听我的话。她表面和我好,内心深处却是满怀杀意。

拿凳子砸我并非一时胡闹。

而是内含杀意。

「不会的!这不可能!……蓟。」

她用漆黑的瞳孔望着我。

我不愿承认。

我和蓟不是心灵相通吗?

一起相处的日子是假的吗?

「你说一句不是啊……」

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杀我?

这真相太过残忍了——

不,残忍这一想法,只是我这一侧的人的感觉。

她慢慢地注入力气,勒紧了我的脖子。我渐渐喘不过气。

心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这样啊。

我就知道。

不互相理解,便会是这般下场。

连对方的杀意都察觉不了。

「对、不起。」

蓟,对不起。

没能理解你,真的对不起。

出生以来一直在一起,我却没为你做过任何事。

你的快乐、痛苦,我全都一无所知。

对不起。

我脸颊开始发烫,已经无法呼吸,蓟手上依然勒着。她不眨一眼,仿佛怕错过任何一瞬间,将我的垂死之状刻入眼中。

眼前泛起了紫光。

蓟。

能死在你手上也不坏。

「蓟……」

蓟。

「你……的……」

你幸福的话。

「我……无……」

我死而无憾。

眼前开始泛黑,连蓟的脸也看不清了。

她笑得开心吗。

伴随着吵杂的耳鸣声,意识终于沉落了。

就这样,我死去了。

3

若问这是地狱或是天堂,想必是地狱了。

脚边全是死尸,而眼前是大海。回过头去,地上堆着无边无际的尸体。

堪称尸体的海岸。

尸体全是死了两三日的,血淋淋的伤口清晰可见。有穿西装的,也有穿旧和服的,全都躺着一动不动。

天空一片染红,微风吹过,虽裹挟着尸臭味,但很快便闻习惯了。

海水波光粼粼,清澈可见。

「果然。」

以前上课时学过,人因何缘由堕入地狱。

记得是杀生。

然而,世上哪有人不杀生。谁小时候没踩死过蚂蚁?没肢解过蜘蛛?人就是从中学会生命的重要。

若都按杀生论,世人全该下地狱。

我望了望脚下,感叹自己下地狱是应该的。

「……那是。」

海中孤零零地伫立着一扇门。

迟疑片刻后,我踏入大海,朝门走去。

没有海浪,比起大海,这更像是一个大湖。水只有薄薄的一层,堪堪没过了脚踝。

我走近了门,发现它如此简陋:边框只有细长的木条,柱子被海水腐蚀得破破烂烂。

形容它是门也夸张了。

此时,我记起来了。

这扇门很熟悉,我曾经见过它。

真叫人怀念。

「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我不断往前回忆,不是初中不是小学不是幼儿园。

要更早之前。

「……本源。」

这是我的本源。

在记忆的尽头,这是我出生的地方。

「啊……」

我情不自禁地抚摸了门框,传来湿湿滑滑的手感。门依然坚挺,仿佛能永远屹立于此。

门的触感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欢迎。」

不知何时,门的另一侧站了一个男人。他穿着西装,约莫二十岁,长相清爽,很有女人缘的样子。

这人我认识。

他正是我触门后想起的人。

「爸爸。」

「哟,终,好久不见,还好吗?」

我俩仿佛来到了酒席,融洽地闲聊了起来。

「……一般吧。我被你折腾惨了。」

父亲笑了笑,随口向我说了几声抱歉,又说道:

「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先过来吧。」

门。

我反应过来,这正是鹭森老师所说的门。

穿过它——我就会变成杀人魔。

不过,我都来到地狱了。

穿过了又有何所谓呢?

「怎么了?来呀。」

「……嗯。」

我朝外挪了挪,从门外看不到父亲。目光转回门内,父亲的身影又出现了。

「你要好好穿过门。」

「穿过了会怎么样?」

见我犹豫不决,父亲开朗地笑道:

「穿过了就能理解蓟。」

「…………理解她。」

穿门之后,世界会翻天覆地。

我的价值观会分崩离析、重新组合,到时候就能明白蓟。

她高兴什么。

她难过什么。

她希望什么。

她讨厌什么。

她眼中的世界,我将一清二楚。

到时我或许会杀人,或许会指染朋友,或许会迷失自我。

即便如此,只要我们幸福。

便足够了。

「来吧,终。」

「嗯。」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正要迈出那一步,忽然,身后传来了啜泣声。

我回过头去,那边有个女生背对着我蹲着。她穿着校服,从稚嫩的后背上看,是个初中生。

「为什么……为什么……」

我走了过去,想伸手去碰她的肩膀,却一下穿了过去。

这女生是蓟。

初中时的蓟。

加奈茂在学校散播我们是杀人魔的儿女,我们从此成了欺凌的对象。蓟一开始忍着,终于有一天爆发了,让对方身负重伤。这成了暴力事件。

不久后的一天,我们得知两人即将被拆散。

「不要,我不想杀……想杀、不想杀、不……还是想杀。」

此时一个男生走近了蓟。他也穿着校服,一见到她便松了一口气。

那男生正是我。

我缓步来到了蓟的身边,蹲了下来:

「总算找到你了,回去吧。」

我牵了她的手,她却一手甩开了:

「我不回去,我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

「……蓟。」

「我没有地方活下去了。」

「……………………」

「我想死。终,求你了,让我死吧。」

我一言不发。

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哭泣,过了好一会儿,才挨到她身旁:

「你听我说。」

我缓缓说道。

「我不想说没用的安慰话,也不想无谓地劝你坚强。」

「…………」

「我们是被抛弃了。」

「……嗯。」

「之前不是有个女生弑父么,哪怕她遭受了性侵,只要杀了人就会被逮捕。」

「……对。」

「等她赎完罪,回归社会,是否一切都能当作无事发生呢?性侵、杀父……这些是否能全部忘掉,重新做人呢?」

蓟垂下了眼眸。

「我认为不行。一旦脱轨了便无法重回,罪是消不掉的。」

我的话中充满了自信。

「我和你,只能作为被抛弃的人活下去。」

「……可这太难了,太痛苦了……」

「痛苦是痛苦。大家都对我们恨之入骨,恨不得我们早死。或许他们说得对。」

蓟皱起了脸,流下了泪。

我伸手帮她揩了揩。

「不过呢,蓟。」

「…………」

「即便如此,我们也能幸福。」

「……幸福。」

「我们或许会被白眼对待,会被扔石子。不过我们能手握幸福。」

「这样的幸福……我看不到啊……」

「没事,有我在。」

我抱紧了蓟。

「我一定会找到,让你幸福的方法。」

我松开手,站起了身,蓟抬起了脸。

「…………终。」

「我们幸福地活下去吧。」

我向她伸出了手,她接过了:

「嗯……!」

她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

我们的残影就此停住了,随后如沙子般随风飘散。

那是我的约定。

要给蓟幸福。

回过头,父亲正盯着我。他见了刚才的往事,苦笑道:

「真是辛苦你了。你说得对,两个人幸福就好,不用去管别人。」

「对。」

他微笑着,朝我招了招手。

「爸爸,我不会去那边。」

他的表情凝固了:

「……为什么?」

「我去了那边后,或许可以理解蓟。不过,我将理解不了这个世界。」

「那不好么?这么无聊的世界,理解来干嘛。」

「不是这样的……穿了门后,我和蓟能幸福,却只是暂时的。马上就会覆灭。」

「你好好干就行了,我不是教过你方法了么?」

「不,即便我好好干,也拯救不了蓟的痛苦。」

我不想杀人。

蓟这样说过。

「…………这样啊。」

「我要留在这边,在这个世界中,寻找让她幸福的方法。」

父亲悲伤地笑道:

「那边的世界里,可没有杀人魔的幸福。」

「或许是吧,等真的找不到了,我就去你那边。」

我微笑道,他也随之微笑道:

「你说的话我懂了,随便你去吧。身为一个父亲,是该默默地看着你成长……不过。」

「嗯?」

「在你看来,我这边是不正常的。其实,真正不正常的是你那边……你看看身后。」

我回过头,是布满尸体的海岸。

我不知道这是从何而来的。

父亲的话我也没听懂。

我正想问他个仔细,门里却没了父亲的身影。

就在此时,整个世界开始摇晃。海面泛起了波纹,随之是海浪,我站不稳了,跌倒在地。大地轰然裂开,我掉入了裂缝之中。

4

「咳!咳!」

嗓子火烧般地疼,我狂咳不止。

朦胧的意识逐渐回笼。

奇怪。

我方才明明还在地狱。看到了门,和父亲重聚,还见到了过往的我们。

一晃神,我又回到了废弃工厂,依旧被绑在椅子上。每次咳嗽,铁链都勒得生疼。

「什么!?」

有人惊愕地叫道,是鹭森老师。

我这才看清了状况。

蓟勒完了脖子没多久,如今正朝鹭森老师走去。蓟只是假意勒我,真正目的是接近她。见我没死,鹭森老师瞪直了眼。

她以为我必死无疑了。

趁着这一刹那,蓟一个箭步冲了过去。鹭森老师的右手正要去掏手枪,蓟亮出匕首,深深地刺入了胳膊,扭了九十度再拔出。没等血喷出来,老师就被按倒在地。只见她左手被扭在背上,叫道:

「什、什么!?为什么!蓟!」

老师陷入了癫狂。蓟默默地捡起了手枪,抵住了她的脑门,她咽了下唾沫,这才安静了下来。

右胳膊出血严重,而且疼得要命,这下手枪也握不住了。左手持枪则准度差,派不上用场。

况且想从蓟手上夺过手枪,难度无异于登天。

「……蓟,你怎么了,玩笑也开太大了。」

她想干嘛?

蓟刚才勒了橘终的脖子,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另一条命消散。他一个抽搐,肌肉松缓下来后便一动不动。

他看似是死了。

可是还活着,只是失去意识罢了。

是蓟手下留情了?

还是说,为了制伏我而演的这一出?

「你说话啊。」

「嗯。我现在要杀了你,你老实点。」

她全身压在我背上,死死地钳住了我的左手,我根本无法挣脱。

她似乎没使过枪,不懂得解保险栓,只听见她不停拨弄着手枪。

就在此时,一脸惨白虚弱的橘终说话了:

「蓟,别杀。」

蓟的手停住了。

「……可是,她知道得太多了。」

「那也不能杀。」

「……为什么?」

她的声音掺杂着不满。

「不为什么。」

「……好吧。」

蓟扔掉了手枪。拜此所赐,我的命是保住了,可依然不懂。

「蓟,你到底想干嘛?」

「我本来就不站你那边。」

「……为什么?」

这是她和终设好的局么?可他一脸的惊讶,看来并不是。

「穿过了门的人,不都盼着知音吗?」

她不可能不孤独,不可能不想要知音。

佐藤郁夫。

他是我的未婚夫。

在一起足足两年,本以为两人已经心意相通。

然而,透过一层玻璃窗,我和他却无法沟通。

为什么要摆起头颅?为什么要摆成圆形?为什么要切脸做表情?

为什么要犯下这一切?

明知这么做,将无法和我一起共度余生。

为什么。

无论他说再多,我也无法明白。

理解不了他的话。

乙黑蓟被捕之前,我见过他一面。那是一次偶然,或说是命中注定,他把门的事告诉了我。见我是知音人,他把匕首赠给了我。

不知何时起,我便渴望着能穿过门。

上天眷顾了我。

有一天,一道门赫然出现在眼前,我毫不迟疑地穿了过去。

世界霎时为之一变。

这世界竟是如此美妙,我感动得落泪了。

然而,这份感动我却分享不了。佐藤郁夫已经处死了。空虚侵袭了我的心灵,时常感觉自己是世界上的异类。

我没和乙黑了留电话,也不知道其他的穿门人。

那时,我灵光一现。

乙黑了有儿女。

他的孩子一定也穿过了门,一定也和我一样孤独。

我要告诉他们。

这里也有穿门人。

也有一样嗜好的人。

你并非孤身一人。

自从穿门后,我便有自勒脖子的冲动,这只有同病相怜的人才懂。我于是利用这一点去杀人。

作为穿过了门的证明——

「你根本就没穿过门。」

「什么……?」

蓟的一句话,让我目瞪口呆:

「胡说,我明明穿过了。」

那是在六年前,确确实实的一个夜晚,门在我面前出现了。我穿了过去,感觉一切都颠覆了。

我确实穿过了门。

我是他们的知音。

「你说的有偏差。我确实会在镜子前勒脖子,但不是为了自杀。」

「诶?」

「只是为了抑制住杀人的冲动。」

「……胡说,我明明真的想自杀。乙黑了也说自勒过。」

「爸爸可没说过想自杀。」

是没说过。

「可我想自杀啊。」

「都说了,你没穿过门。」

「穿过了!千真万确!」

「那只是一场梦罢了,你想穿门想多了。」

「梦……?」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那次明显和一般的梦差之云泥,真实得如同现实。那不是梦,不是这么儿戏的,是神秘的体验。

将我反转了一百八十度的、绝妙的体验。

乙黑蓟喃喃道:

「你想自杀,说明你想改变。」

改变。

「你想变得能理解某人。你并没有穿过门,只是一个——」

——别扭的变态。

「像你这种人,我也理解不来。」

「闭嘴!」

不是。

我才不是这种低级的杀人魔。

不顾右臂的剧痛,我拼命扭动身子,好不容易翻过了身。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