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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雀好难 柳熙 2718 字 2022-10-28

用完膳,皇帝他们要赶着去处理?政事,便先走了。舒雅公主也站起身,淡淡跟虞太后行礼告退。我?正想着要不要留下来陪虞太后说说话,看她整天一个人待在这偌大又空旷的宫殿里,也怪闷的。没想到虞太后叫住舒雅公主,让她带我去碧兮宫坐坐,还让我们多聊聊多走动走动。她累了,要去小憩一会儿,就不留我?们了。

舒雅公主默默看我?一眼,然后福身一礼,当先走了。我?有些?发愣,虞太后笑着朝我?点点头,让我去吧。我?行礼告退,走出康宁宫,看到舒雅公主正在前面等我?。于是小步跟上去,心里略微有些?忐忑,因?为我从没有去过碧兮宫,也不知道能跟这位公主聊些?什么?。宫里人都说,舒雅公主性情冷淡,极少与人相交,除了皇帝和太后,鲜少有人能进得了碧兮宫的门。没想到今日我这么?荣幸。

一路穿花拂柳,绕过两条小径和垒垒假山就到了碧兮宫,重重的紫藤花覆压在门头,淡紫的颜色轻柔素雅。跟在舒雅公主身后走进宫门,入目一派郁郁青色,夹苍流翠,应接不暇。盘绕的蛇竹、高?大的芭蕉、成团成簇的风铃草、微风中摇曳的白紫薇……放眼处处皆是风景,但?又毫无雕琢之感,绿树繁花烟烟莽莽,纵情盎然地生长着,似乎原本就该这样。

一角石亭矗立在碧波湖心,蜿蜒的木桥搭建在水上,微风起波粼粼千瓣,睡莲朵朵宛如灯火初绽。舒雅公主领着我?走上木桥,往那湖心亭子里去,早有侍女端着茶水迎出来,放下两边白色帘幕,午后阳光垂坠在上面,似有淡淡金粉闪耀在其间。

亭台左边摆着一架古朴的玉琴,坐垫旁的矮几上散乱堆放着一些?书籍,有些?史书杂记之类,但?最?多的还是一堆一堆的佛经本纪和细笔誊写的本事诗。看来舒雅公主颇喜欢这亭子,每日时间都消磨在这里了。只是看着那厚厚一摞佛经本纪本事诗,我?有些?默然的感慨,通晓佛理?淡泊养性固然好,但?总觉得年纪芳华的姑娘不应该总看这些?东西。她应该放声地笑尽情地哭,欢快地跑跳肆意地闹,怎样顽劣都不

过分。至于那些佛教经意,留待以后头发都白了牙齿都掉光了,再看也不迟。

见我?盯着书本出神,舒雅公主也没说什么?,只是随意一指铺了软垫的座榻,叫我坐下。

我?客套地笑:“初次来碧兮宫,公主这里别有洞天,景色别致得很!”

舒雅公主瞥我一眼,淡淡道:“不想笑就别笑了。”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竟然被她看破了,于是讪讪地收起笑容,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这是她第二次跟我?说这话了,想来我的演技并不怎么好,笑得太假了。

“这碧兮宫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你想来就来,没人拦你。”舒雅公主悠然开口,冷淡的嗓音殊无波澜,不带一丝感情。但?我?还是听出来了,这里面含有一丝邀请之意,想来她并不讨厌我?。于是我点点头,感觉也没那么尴尬了。

侍女端来两盘小点心还有一盘水晶葡萄,舒雅公主显然不擅长招呼客人,我?也不用她招呼,自己挑了喜欢的吃。铺展裙裾在软垫上坐下,舒雅公主素手搭弦,半阖着双目抚奏起来。似玉珠溅水,似落花翩飞,时急时缓,起伏连绵。一个静静听着,一个默默弹着,远处树丛间翠色起拂千层浪,花明柳暗莺声啭。

我?不知道她奏的是什么?曲子,或许不过是随性而作,信手弹来,但?依旧好听,动人心弦。然而这悠扬的旋律放达在外,其间却难掩淡淡的愁思,萦绕盘旋,不得其解。我?不禁有些?黯然,想到自己又想到她,一时间觉得有些?同病相怜,都是求不得的两个人,相互蕴藉罢了。但?总归来说,我?还是比她要幸运多了。至少我?爱过人也被爱过,不像她,一出生就被锁上命运的枷锁,爱不得,不得爱。那个虚无缥缈的驸马,她等了二十年,却从未见过。

或许她还在等,也或许她已经放弃了,未来不可知,谁又知道她的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使他回来了,谁又能保证,他一定?能给她幸福?他又怎能知道,她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我?忽然间有些?明白了,她为何痴迷于佛教经典。佛教人无欲无求,清静平乐,不奢求,则不失去;不希望,则不失望

。想来她是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吧,倾心于佛典之间,寻求一片心灵的安稳。人总要有点精神的寄托,才能在这个苦难的世上坚强地活下去。

一曲弹尽,余音袅袅,微风吹着纱帘轻柔卷动,点点白花落在她肩头,衬着莹黑的发丝如瀑般柔顺。她两手重又落在琴弦上,只是静静落在那里,眼波微抬,望着远处怅然地出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就觉得这是一个很让人心疼的女子,即使有冷漠坚强的外壳做保护,看起来很坚强,但?终归还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或者说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轻咳一声,我?似不经意地说道:“公主似乎很喜欢佛典,看来倒是个有缘人。”

“怎么,你平日也喜读佛典?”舒雅公主闻言抬起头,目光投到我脸上。

看她这神情,显然是起了兴趣,想和我?论一论佛经佛理?。其实真要说拽文,我?也并不是腹中空空无话可说,只是对这佛家典故礼义德范着实没什么?兴趣。小时候是在爹膝头长大的,因?为我很黏人,尤其喜欢黏着我?爹,所?以他总是把我?抱在膝上,一边批阅公文一边给我?讲故事。他博学多才满腹经纶,随便一个典故都能横向纵向牵扯几番,告诉我?其中的道理?,并且讲得妙趣横生,一点都不乏味。我?娘倒是一心向佛,每晚睡前故事总是讲一些?教人行善积德的小故事给?我?听。

有一次,我?娘讲了一个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告诫我要富有爱心,帮助弱小。我?被这个故事吓到了,脑子里想象着如果?明天的午膳上还有炖小鸡怎么办?我?到底要不要救那只可怜的小鸡?然后想到要把身上的肉割下来,顿时委屈得直哭,任凭我娘怎么哄都哄不好。后来我爹来了,问我哭什么?。我?就一边抽着鼻涕一边把我?娘讲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还把我?面临的艰难选择也说出来,期待他能大发善心,替我去救那只小鸡。结果?我?爹只是淡淡一笑,告诉我?明天不吃鸡。于是我就安心睡了。

后来在书房里,我?爹给我?上了一课,很严肃的表情,我?一直都记在心里。他说:向佛是好事,因?为佛教人为善,

这一点没错。但?是佛又教人禁欲,这一点却是大错特错。人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以就会想吃想喝想玩想爱,想一切美好的东西。如果?像佛说的那样,不能喝酒,不能吃肉,不能白日酣睡,不能穿漂亮衣服,也不能和喜欢的人相亲相爱,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生在世短短百十年,不管什么?,只要自己真心觉得珍贵重要,那就值得用尽一生去追求。

讲到最后,爹拍着我?的头说:颜儿,想吃小鸡就吃吧,想吃小羊也没关系,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世间最大的罪恶无外乎杀人放火忤亲逆国,那些都和你搭不上关系。所?以颜儿,你放心大胆地去吧,去玩去闹去疯去笑,去放开眼看这个世界,尽情享受所有的一切。爹不需要你读什么?诗书学什么?女红,爹只希望你是快乐的。

那时候的我?还太小,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但?那些话一直深深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后来逐渐长大,才真正明白他所?给?予我?的是什么?,以至于每每想起来都令我?泪水翻涌,无限感念。我?爹终究不知道,没有他在,我?的美好世界也就不在了,因?为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允许我随心所?欲任性妄为。而那些他以为永远和我?搭不上关系的罪恶,我?却已经犯得罪无可恕。但?是不管怎样,他说的话讲的所?有道理?,我?都深深记在心里,从没有忘记。

想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矫正一下舒雅公主的三观,这世界上除了佛经典籍以外,还有很多其它有意思的东西。摸摸鼻子,我?开始装模作样:“公主过誉了,我?学识浅薄,对佛典也一知半解,鲜少涉猎。平日不经常见公主出门,亦很少交游玩乐,难道公主整日研习佛理?,不觉得闷吗?”

舒雅公主微挑的眉梢落回原处,脸上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冷漠:“佛经禅理?浩如烟海博大精深,有些?人到白头都不能窥得其中一二,研习探索乐在其中,又怎会觉得闷?”

我?叹息一声,又问道:“不知公主研习佛理?,所?探究的又是什么??”

“一切真境,一切至理,一切美善。”她抬眸定定?看着我?,

声音似幽咽冰泉,泠然冷肃,“佛家自有乐土,五色世界,光影婆娑。于此世界所?有黑山,白水,金刚,铁围,江河,丛林,天人,宫殿,一切境界,无不照见。”

我?又哦了一声,然后皱眉反问:“可是公主,你所?寻找的五色世界,在佛典里有,可是在现实中也有啊。你看那翠绿的叶,红艳的花,你闭上眼可以闻到沁人花香,你睁开眼可以看到风吹柳动。你敢说这个世界不美好吗?既然美好,你又为何舍弃眼前这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去佛典里寻找那些虚无缥缈?”

舒雅公主微微一怔,雪白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一双寒潭般的眼睛却泛起一丝淡淡的迷惘。然而转瞬即逝,她的眼神重又坚定?起来,微低了头声音淡漠如九月秋水:“我?明白你所?说,只是眼前这世界虽然美好,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有没有我?,这个世界都一样。我?只是不太明白,自己存在于这世上的理?由是什么?。”

我?闻言沉默了,原本以为她已经沉溺在幻想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借此逃避冷酷无奈的现实。原来她清醒得很。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处境以及所有的一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知道将要吃什么?做什么?说什么?,遇到什么?人,看到什么?事,周而复始。太平淡了,虽然她贵为一国公主。然而这样平淡反复的生活,就像静止了一样,一潭死水,会令人窒息。

也许是我的眼神里掺杂了一丝悲悯,让她感觉不舒服,舒雅公主冰冷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薄怒,将头转回去,声音漠然至极:“我?并不是那么无趣,经史子集也略读一些?。尤其是史书,这世上总还有一些?让我感兴趣的事。”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候的舒雅公主可爱极了,就像一只捍卫自己领土的小兽,露出爪子和尖牙恐吓敌人,容不得任何一点点蔑视和侵犯。说起史书,我?脑海里灵光一闪,于是笑道:“既然公主喜欢读史,是否知道前朝名士公孙夜,他官到极致却突然辞官归隐的缘故呢?”

舒雅公主看着我?几分不解,随手在琴弦上拨了两下,划过一串珠玉之声:“当然知道,公孙先生

因?不满祟德帝苛收暴.政,上书三表不得其所,愤然辞官挂印,隐匿山林做世外高?人去了。”

“这只是干巴巴的史书记载,公孙先生之所?以辞官归隐,其实另有隐情。”我?微微一笑,卖起关子。

舒雅公主瞥我一眼,有些?怀疑:“什么?原因??”

“公主是否记得,公孙先生辞官那年是祟德十一年?”我?慢慢道,“而那一年,有一个美貌女子被祟德帝纳入后宫,叫柳成烟,也就是后来的柳皇后?”

“好像确实是同一年。”舒雅公主眯起眼睛,思索着说道。

话说公孙先生名夜,字柘言,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尤擅七言绝句,常常于隐处洞察入微,极富禅意,乃前朝一代博学大儒。公孙先生年轻时做过京都显贵柳府上的西席,也就是柳成烟的教书先生。公孙先生虽然相貌丑陋骇人,人称‘公孙钟馗’,但?他学识渊博文质彬彬,柳成烟痴心迷恋他,却无奈两人之间差了十三岁。公孙先生谨守礼仪不敢跨越,纵然心下爱怜柳成烟至深,却不忍毁了那个美好的小姑娘。于是只能装作不知,每日悉心教导柳成烟学业,直至她长到十五岁才离开柳府。

之后公孙先生科举上榜做了太常寺常侍,兢兢业业克勤克俭,但?始终不显山不露水,没熬出什么?名堂。那时候柳成烟依旧对他念念不忘,写了好些思念入肺腑的诗词寄送给?他,甚至柳父也出面了,声称只要他点头,就可以把女儿嫁给?他。但?公孙先生觉得自己出身低微家境贫寒,仕途坎坷也不知何日才能熬出头,于是拒绝了柳成烟,怕他不能给她幸福生活,让她一辈子受苦。可怜柳成烟一颗痴心,就这么?被错付了。

直到后来,祟德帝终于开始赏识公孙先生的才华,于是公孙先生时来运转,官运亨通,不到两年连升三级,官拜右相。然而就在他当上右相这一年,柳成烟被选入皇宫,成为祟德帝四妃之一,颇受宠爱。公孙先生心痛不已,追悔莫及。他幡然醒悟过来,原来他在仕途奋力拼搏上进,不过是为了能够有一个配得起柳成烟的身份,能够风风光光把她娶进门。然而为时已晚,昔日佳人已不在了。

孙先生心如死灰,再无心仕途经济,于是连上三道折子严辞批判祟德帝赋税过重,惹怒龙颜,自己顺坡下驴辞官归隐,至死一生未娶。而柳成烟纵然倍受祟德帝宠爱,却始终对公孙先生念念不忘,被封为皇后不过一年即郁郁而终。

我?讲完公孙先生的故事,摇头叹息一声,这两人的孽缘真是令人惋惜!

舒雅公主似信非信地望着我?:“你是怎么知道的?《盂史》中并没有这些?记载,《祟德本纪》、《盂德公甘年人物考》里也没有。”

“那些当然没有啦,我?是在《盂朝后宫秘史》中看到的!”我?笑眯眯地说道,“你看的那些都是正史,严苛又死板,像这种臣子和皇帝抢女人的事,正史中怎么会记载?更何况牵扯到柳皇后的清誉,即使盂朝史官敢写,也早被祟德帝拉出去砍头了。”

“那些都是不入流的野史,后世人写来哗众取宠的闲书,当不得真。”舒雅公主声音冷冷地说道。

我?想她也不会相信,不过读史说得简单一些?就是在看前人的八卦,不过是图个乐子而已,又不是想要从中寻求什么?经世治国之道,没必要那么较真。于是淡淡道:“你说我浅薄也好,无知也好,比起那些严正的史书,我?倒更喜欢看这些?野史。就像侓朝淞塔之战,《侓书》中记载不过短短几句,‘杀戮几至万余名’‘淞塔之败,一败涂地,僵尸相枕’。将军们纵然是军功显赫了,但?那死去的数万又数万的生命,就那么湮没在历史的洪流里,悄无声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身上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历史只记载大人物,而那些死去的士兵的存在,最?后只是那个简简单单的‘数万’。这样的史书太冷酷了,也太虚假了,倒不如野史鲜活生动,有烟火气,有人情味。”

舒雅公主挑着眉毛似乎若有所?思,半晌,转过脸来静静望着我?:“你那里还有什么?书,拿几本给我?看看。”

我?看着她,微微一笑:“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