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无边入我心,岂知晚暮是否黑……”
雁断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还是那么漆黑,和意识没有脱离幻境的时候一模一样,他不由自主脑海浮现出了这句诗。
今体诗不重格律,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有感而发。
雁断默默念出此句诗词,心中不禁感慨唏嘘,干涩的嘴唇也抑制不住地叹息出了声。
心中不存光明,天地之大,又何处天涯是白昼?
“只是随便一提罢。”
眼帘的黝黑如浓郁的墨汁,这个时候似是浇灌了清澈白水,墨汁逐渐稀薄化开。
雁断的视野如同被掀开了厚厚的窗帘,开阔明朗起来。
他意识到方才的有感而发,纯属无病呻吟。
在阳光普照的明媚昼色下,什么漆黑就算不为之驱散,也都不得藏到瓦砾废墟的后面,躲避进潮湿阴冷的水沟。
任何触摸到漆黑旋律的人,都不会对格格不入的太阳有所好感。
毕竟那温暖到炙热的光线,会让墨色深渊里的蜉蝣本能厌倦。
习惯了湿冷,干热其实就相当致命。
雁断小时候挺喜欢朝阳初升,因为那将意味着他会有满满的一天温暖可以享受。
直到听信蛊惑,懵懂无知地踏入修行人的世间,发现仙人的杨柳依依还是那样不舍,雨雪霏霏还是那样愁思。
与凡间无差。
倘去了青山镇,或是青山镇外面的大城,牵肠挂肚仍旧是逢月便生。
通常修行人的世间,与凡人的红尘毫无交集。
凡人俗世唤作内世,修行人的仙家,称为外世。
内世人去修道,就是挣脱内世的枷锁,超脱入外世的人间。
外世多么美好,寿命不受百载封锁,躯体不为大地束缚,拳脚不被乾坤困锁。
做了修仙修道的外世人,听起来妙不可言,看起来逍遥自在。
实际上,还不如内世人。
圈养的牲畜不知天高地厚,活得潇潇洒洒,大限将至依然吃喝拉撒,百无禁忌,好不快活,只等大限到了,两腿一蹬去轮回。
一生不短不长,经历不多不少,不懂口蜜腹剑,也不会走到背后捅人,或被人捅。
虽然在主人眼中卑贱,但自个儿开心不就行了。
谁也不知道,这茫茫的天地,是不是也仅一牲畜圈养的牢笼?
渴望的越多,往往是知道得越多。
而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烦恼。
烦恼则通常是痛不欲生的根源。
牲畜渴望最少,最轻松自在。
换言之,牲畜其实才是最逍遥自在的。
生而为人,内世人知道不少,本就烦恼极多,而超脱之后的外世,更辽阔、更浩瀚。
看得越多,懂得也越多。
故而,外世人其实没有一个逍遥自在的。
智慧与见识的多少,决定了烦恼薄厚、痛苦稀稠。
这是一个相当简单的道理,但渴望总是带歪理智,编织谎言的诱惑,迷醉自己。
内世人想要像牲畜一样逍遥自在,但不想要像牲畜一样被圈养,被投食,被看作下贱。
不愿贬低,就只能营造一个抬高的桃花源地。
但正如陶先生只是记下一篇空落文墨,内世人拔高的世间,也不会是寻觅不到的桃花深处。
雁断当年还小,他没有成年内世人想那么多,去往修行人的世间,只是单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以及让兄长实现渴望超脱之梦的执念。
内世的外面没有满地桃花下酒,湖畔的柳絮漫空仍然如雪,凄清冷漠。
外世还是内世,只是内世人换了外世人的称谓,但归根结底都只是在世人。
雁断觉得修行人的外世,和凡人的内世没什么区别。
去外世修道,和去内世的其他地方,譬如青山镇,或青山镇的外面,去打工、去学本事其实没多大不同。
实质都是离家远了。
每逢月圆就想家,每逢佳节就思亲。
而且,倍想倍思。
直到今日,雁断眼前的外世还是内世,心中的世间,也还是那一片青山,那一道长影。
起初超脱外世,是内世的兄长渴望挣脱束缚,而雁断想要帮助兄长解开枷锁。
枷锁只能用钥匙破解,帮助兄长解开枷锁,就得自身先解开。
否则,钥匙何来。
可惜时不待人,内世外面有外世,外世之外还是外世。